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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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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疠人坊外。

雪珠子簌簌飘落在肩上,沈烬站在廊檐下,一身银白底色翠纹织金锦羽缎斗篷,那双眼眸浸润在黑夜中,深不可测。

庭院中央跪着一个男子,男子披头散发,瘸着一只脚,不住往阶上的沈烬叩首。

“大人明察,小的真不知家中老父患的是时疫。”

他痛哭流涕,一面说,一面还抽自己的耳光,“若我真的未卜先知,我爹也不会走得这么快,求大人明察!求大人明察!”

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上,血迹蜿蜒,道道触目惊心。

沈烬面不改色,他转首侧目,轻瞥身后站着的章樾。

章樾心领神会,垂手上前:“主子,此人本是汾城人士,数月前因赌钱赔光家底,后又带着一家老小逃出汾城,半个月前才回来。”

沈烬摩挲着指尖的青玉扳指,若有所思:“半个月前……”

正好在汾城爆发时疫之前。

章樾沉声:“是,他入城时正好赶上城中风寒盛行,所以官兵也不曾多查。”

却不想那马车上的人染上的是时疫。

男子本就是老赖,品行不端,随意将父亲丢在家中便撒手不管,街坊邻里有人看不过去,好心给他父亲送去吃食和药饵,孰料却因此为自家招惹上祸端。

城中最早发现时疫的人家,都和男子住在同一条巷子,还有人曾见过男子在巷口前的水井鬼鬼祟祟。

话落,又有官兵捧着漆木锦匣上前,锦匣打开,满满当当装着十锭金子,晃了众人满眼。

锦匣是在男子院中的槐树下挖出的,证据确凿。

这场时疫并非偶然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章樾:“人证物证俱在,主子,可要我将他……”

沈烬倏尔抬手,暗金织线绣的广袖落在茫茫夜色中,拂去空中飞雪。

沈烬轻声嗤笑:“你们是在何处发现他的?”

章樾怔愣:“……城门口。”

那时男子正要出逃,还好章樾及时带人赶到,不由分说将他拦下。

章樾不明所以:“主子,可是有何不妥?”

沈烬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目光似有若无在那锦匣上掠过。

他眼中神色不明:“既然是出逃,为何会将金锭留在家中?”

章樾一时语塞,迟疑道:“或许是怕路上出了变故?想过了风头再回来?”

沈烬轻哂。

寻常人或许会这般想,可男子是名副其实的赌狗,本性难移。即便只有一成的运气逃过官兵的眼睛,他也会不假思索奉上自己所有的赌注。

阶下的男子仍是痛哭流涕,眼见自己藏在自家的金锭被挖出,眼神变幻莫测,直嚷嚷着那金锭是自己在赌场赢来的。

沈烬慢悠悠:“还有一事。”他视线淡漠越过庭院中央的男子,“若他父亲真是时疫,他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就不怕被染

上?”

章樾猛地仰起头:“……主子是说,他手上有良药?”

章樾声音不低,顺着飞雪飘落到男子耳中,男子面露惊恐,仓皇失措,直呼自己是冤枉的。

“大人,小的真的不知什么良药不良药的,大人若不信,可上我家看看……”

章樾望向沈烬,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章樾并不擅长弯弯绕绕。他垂首,等待沈烬发号施令。

夜色浓密,飞雪如搓棉扯絮,沈烬站在廊檐下,遥遥地似是听见鼓楼传来的钟响。

寒意料峭,男子的哀嚎声在空中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他淡声:“罢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落下,跪在地上的男子霎时眉飞色舞,连连叩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沈烬轻声:“我听闻楼兰有活剥人身做药饵一说,去找张太医来,看看传言是真是假。”

男子面如灰土,登时叠声惨叫,声音落在阴暗夜色中,凄厉悲凉。

雪大如席,许是看见不远处的剥皮凳,男子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一把挣开官兵的束缚,猫着腰抄入小径,拔腿往疠人坊跑去。

矮小的身影穿梭在夜色中,身后是举着火把穷追不舍的官兵。

疠人坊多为染上时疫的病患,此刻夜已深,坐更守夜的侍从难免心生疲惫。

忽听小道上有喧嚣声传来,侍从还当自己是在梦中。

男子一面跑一面喊:“他们要杀了我们!快跑!快跑啊!”

他横冲直撞,声音尖锐刺耳,撕破黑夜的平静。

疠人坊内有人闻言起身,多日的病痛和亲人的离世早就加剧他们心中的愤懑怨恨。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留在这里横竖都是死!倒不如和他们拼了!”

“拼了拼了!”

“我要出去见我娘最后一面!我没病!我根本就没病!”

疠人坊大乱,有人抱头鼠窜,有人趁机外逃,关在最深处的都是高热不退的病患,乱哄哄的一群人四处逃窜。

侍从吓得连连往后退,手中的明瓦灯掉落在地,火红的烛光一点即灭。

黑夜的沉寂褪去,章樾护着沈烬上马,他眉眼难掩焦虑:“主子,这些人多为病患,若是主子有个万一……”

沈烬面无表情,翻身跃上烈马,织金斗篷在风中翻卷,他手执神武弓,弓弦攥紧。

从官兵手中逃脱的男子早混在茫茫人海中,他自以为躲过一劫,洋洋得意。

甫一转首,男子登时僵立在原地。

火光簇拥在沈烬四周,他高坐在马背上,一双深沉黑眸睥睨,望着众生犹如在看低贱弱小的蝼蚁。

风雪横亘在两人中间,沈烬抬臂拉弓,箭矢对着的,正是自己的脑袋!

男子哑然失语,瞪大眼眸难以相信。求生意志驱使,他本能抱住脑袋,撒腿往人多地方冲去。

四下乱成一团,沈烬眼睛微眯,箭矢再一次对准了逃窜中的男子。

蓦地,一道青灰色身影从人群窜出,那人浑身脏兮兮,满是黑土尘埃。

他扑跪在地,冲着沈烬哭喊:“主子,府上出事了,明姑娘她、她……”

奴仆跑得上气不接下去,哽咽声音落在凛冽风雪中,似断弦的哀乐。

沈烬听不清他的话,只依稀闻得明窈的名字,他双眉渐拢,眨眼之际,先前的男子已经混在重重人影中,不见踪影。

沈烬面色铁青。

奴仆哭喊着:“明姑娘她……”

话犹未了,一声急促的马鸣骤然响起,沈烬策辔飞奔,四下众人作鸟散,尘土扬在奴仆脸上。

他满眼满脸都是泪水,耳边马蹄践踏,沈烬攥紧缰绳,扬长而去。

头也不回。

夜已深,四喜满脸焦灼,急促不安在原地团团转。

南院的火早早灭去,只剩零星的火光。

明窈住的暖阁早不见往日的光景,横梁掉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四面墙上烧得黑乎乎,面目全非。

冷风侵肌入骨,四喜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小声啜泣。

她本来还心怀侥幸,想着明窈兴许先一步逃出南院,可她寻遍府上每一个角落,也不见明窈的身影。

四喜一颗心渐沉,只觉明窈或许凶多吉少。

远远瞧见有人往这处跑,四喜慌不择路站直身子,是先前出府送信的奴仆。

四喜着急,拽着人叠声道:“如何了,二殿下回来了吗?他可有人让人去寻明姐姐?”

奴仆哭丧着一张脸,含糊不清道:“没、没有。”

四喜急道:“你没说明姐姐的事?”

奴仆脸上泪水纵横,抽噎着道:“说了,我都说了,可二殿下他……”

四喜万念俱灰,跌坐在地。

……

明窈不知自己睡到何时。

凄厉的冷风在耳边呼啸,她缓慢睁开沉重眼皮,入目是一座残破不堪的破庙,横梁上结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

风从破了洞的门灌入,惊起阵阵冷意。

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杂草,明窈坐在神龛前,抬首往前望去。

柴火簇在破庙中央,点点星火撑起夜色的一抹明亮。

手上还覆着浅淡的一层灰烬,明窈意识逐渐回笼。昏睡前最后落入自己眼中的是……

她遽然扬起头,左右张望。

四下杳无人声,只依稀闻得有破裂声从火堆中传来。

孟少昶留下的那把油纸伞早不见踪迹,唯有杂草风雪相陪。

倏地,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鞋履落在雪地中,并不明显。

明窈屏气凝神,注目往门口望去。

破洞的木门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借着那一方小小的洞口,隐约可见站在门外的身影。

木门“嘎吱”一声推开,尾音拉长,像是有人从后面牢牢扼住一个耄耋老人的喉咙。

那声音刺耳尖锐

,在萧寂黑夜中留下长长的一道。

门开了。

黑影逆着雪色,一步步朝明窈走近,手上撑着的油纸伞随意支在墙上。

再寻常不过的油纸伞,并非是孟少昶留下的。

火光摇曳,零星光影跃动在来人眉眼。

徐季青一身常袍,手里还拎着一包干粮,望见明窈睁开的双眸,他也只是诧异一瞬,而后面色如常:“……醒了?”

明窈皱起双眉:“怎么是你?”

她往后张望,倚着的朱红柱子彩漆剥落,露出原本的模样。

破庙静悄悄,云影横窗,倚着窗外稀薄的夜色,徐季青的影子逶迤在地。

他并未走上前,只在离明窈三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下。

大抵是先前生了重病,徐季青身影羸弱单薄,一张脸瘦脱了相。

明窈扬高声音:“徐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自得知徐季青知晓自己的身份后,明窈时常让人盯着西院的动静,只是那日后徐季青好似又陷入沉沉昏睡中,甚少有清醒的时刻。

明窈松懈之余,又疑心徐季青是在装睡。

身上高热未退,脑子晕晕沉沉,犹如千万斤重。

明窈手心握着金簪,尖锐的簪子在掌心刻出道道伤痕,明窈强撑着保持清醒。

徐季青面色从容,伸手拨动柴火,火光跳动,明明灭灭。

他淡声道:“受人之托。”

明窈脸上的狐疑更深。

徐季青缓缓转过头,落在明窈脸上的目光平静如镜,荡不起半点波澜涟漪。

他静静凝望着明窈,那双如墨眸子温和淡然,似陷入长久之前的回忆。

“我曾答应过一位故人,护你周全。”

夜色如水,冷风横行的破庙中,火光忽明忽暗,那把油纸伞静静伫立在风雪夜中,似故人相伴。

徐季青缓声道:“汾城和汴京都不适合你,明早会有船到渡口,我已经提早打过招呼,只要你……”

明窈忽然出声打断:“我现在是在城外?”

徐季青不解,须臾,才点点头:“是。”

明窈双眉紧蹙:“城门戒备森严,你怎么出来的?”

徐季青面色微沉。

他本来是提早买通了守城的侍卫,可今夜不知疠人坊发生了何事,城门口乱成一团,徐季青趁乱带着明窈出城。

深怕被人发现端倪,他不敢久留,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离城几十里路看见破庙,徐季青才稍作停歇。

兴许是疠人坊的变故棘手,一直到下半夜,身后也不曾有追兵赶上。

明窈:“南院的火是你让人放的?”

徐季青摇头:“不是。”

他本不想在今夜动手,不想明窈住的南院忽然起火,徐季青深怕再有变故发生,只得临时改动行程。

幸好沈烬被疠人坊绊住脚,一时脱不开身,无暇顾及明窈的去处。

徐季青薄唇

透着孱弱之色,他掩唇低低咳了两三声:“待天明我就送你离开……”

明窈沉吟片刻:“徐大人真的以为疠人坊闹事是意外吗?”

徐季青神情凝重:“什么?”

山上积雪沉甸甸,单薄的枯枝承受不住重重积雪,咔嚓一声断开在地。

孤雁喑哑掠过长空,风雪在破庙上盘旋。

而后,万籁俱寂。

忽然,破败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凶神恶煞,却是两三个粗壮的男子,他手上提着一个小厮,却是先前服侍徐季青的。

小厮被人一脚踢在地,哭着喊着朝徐季青爬去,一叠声在地上磕头。

“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小的也是被逼无奈,他们、他们……”

一语未落,后背又一次被人重重踢了一脚。

小厮连滚带爬,整个人狼狈在地上滚落,满头满脸都是灰。

徐季青猛地从地上站起,目瞪口呆瞪着小厮,难以相信:“你、你……”

话落,又沉沉咳嗽一两声。

门口的刀疤男哈哈大笑,拱手抱拳:“徐大人不必惊慌,我们兄弟几个也是奉命行事。”

短刃出鞘,在火光下泛着冷白光影,瘆人灼眼。

刀疤男目露凶光:“我等也是拿钱办事,只要徐大人配合,我们也不会为难大人。”

雪大如席,寒风卷入破庙,老旧的木门在风中发出苟延残喘的声音,无比凄凉哀怨。

枯枝败叶堆起的柴火堆支着细碎光影,徐季青错愕定在原地,望着小厮的目光痛心疾首。

小厮伏跪在地,眼见刀疤男绑起徐季青和明窈往外走,忙不迭朝前追去,对着刀疤男点头哈腰。

“大、大哥,事情我都办妥了。”他双手不住地在长袍上摩挲,欲言又止,“那个说好的二十两……”

刀疤男冷笑一声,随手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咕咚一声往地上丢去。

小厮急不可待,慌忙朝钱袋子扑过去,双眼泛着精光,

电光火石之际,只觉脖颈一阵凉意掠过。

小厮双目圆睁,不可置信捂着从自己脖颈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双腿一软,整个人缓缓滑落在地。

鲜血溅了一地,还有两三滴落在钱袋子上。

刀疤男低声笑笑,他嗓子粗哑,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钱袋子,随意拂去上面的血珠,又重新揣回怀里,对着徐季青和明窈咧嘴一笑。

“背主的玩意,杀了就杀了,徐大人不会怪我多管闲事罢?”

北风森冷,小厮的脑袋歪在一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还睁着。

破庙再次陷入沉寂。

……

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牢牢捆住,明窈同徐季青被关在舱中,舱内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江上水波荡漾,少顷,借着外面稀薄的夜色,明窈终于看清舱中的一切。

掉漆的八仙桌上立着一小盏油灯,是行船之人惯用的。

明窈双眉渐拢,她身上还发着热,脑子沉如铁,四肢抬不起力。

掌心的金簪转动好几周,依旧割不断麻绳。

窸窣动静落在冷清夜色中,自然瞒不过舱外三人的耳朵。

刀疤男站在甲板上,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喽啰。小喽啰听见里面的动静,咧嘴勾起几分嘲讽:“大哥,你真不怕那小娘子跑了?”

刀疤男不屑一顾:“这是在江上,她难不成还会凫水不成?再说那一位……”

刀疤男忽然收住声,不再往下说,只是狠狠往地上轻啐了一口,“船行至何处了?”

小喽啰毕恭毕敬:“再有五里路就出汾江了。”

刀疤男转首去看案几上的百刻香,双眉皱成一团。

小喽啰揣测他的心意:“大哥,可要让他们加快行船?再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若是让官兵看见了……”

刀疤男摆摆手:“让他们慢一点,这破船晃得老子头晕。”

小喽啰面露惊讶,却也不敢忤逆刀疤男,急急转身去吩咐人。

二人的声音并不避讳,一字一句落在舱内明窈和徐季青耳中。

两人对视一眼,须臾,徐季青转过头,讪讪道:“今夜之事,是我对不住明姑娘在先。”

是他行事莽撞,才让两人都落入狼窝。

舱外重新点了灯,如一点渔火坠入江中。

明窈侧目轻瞥,声音压得只剩气音:“你先前说的‘受人之托’是何意?”

光影模糊,徐季青偏首,定定望了明窈许久,方收回视线。

徐季青声音淡然:“字面意思罢了。”

夜色悄无声息飘落在舱内,模糊光影落在徐季青眼底,缓缓扯出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曾听孟少昶提过明窈,也曾在孟少昶那见过明窈的画像。

狱中匆匆一面,孟少昶依旧如初见时那样清隽明朗,翩翩公子。他身上落满脏污和血迹,可那双眼睛望人时,依旧明亮澄澈。

他没求过徐季青什么,只说若是有朝一日遇见明窈,替他照拂一二。

“我从未失信过她。”身上受了刑,孟少昶说话都有些牵强。

只能强撑着扯动嘴角。

徐季青声音喑哑,落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说不出的悲凉哀恸。

“他最后挂念的,也只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罢了。”

舱内长久的沉默。

渔火星星点点,在雪雾中忽明忽暗。

簪子掐入掌心,明窈偏首,许久方将嗓子的哽咽咽去。

她唇角挽起浅淡笑意:“徐大人的故人,还真是重情重义。”

徐季青猛然抬眸:“你……”

明窈垂首敛眸:“能和那样的人相识相交,定是运气顶顶好的人。”

长夜漫漫,江上渔火明灭,晦暗不明。

明窈眼中一点湿润无声落在黯淡黑夜中:“可惜我不是。”

徐季青双眼瞪得更大

,刚要说话,小船突然剧烈晃动,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小喽啰此刻却慌了神,忙忙将船往前划去。

他声音都在打颤:“大哥,官兵!是官兵追来了!”

……

江岸边。

杂草丛生,马蹄踏踏。

章樾纵身跃下马背,疾步朝前走去。

四面鸦雀无声,只余江水翻涌。

杂乱草地上横躺着一人,那人口中鼻子都出了血,肩上的利箭还留有余力,在空中振动。

男子正是先前被沈烬审问的赌狗,许是常年混迹在赌场,这人警戒心极强,又擅长逃窜。

章樾屏息凝眉,手指凑近男子鼻尖,半晌才起身往回走。

他朝沈烬拱手:“主子,人已经没气了。”

章樾皱眉往四周张望,此地离城门几十里路,荒郊野外,不见一点人烟。

“他倒是命硬,深深受了三箭,竟还能跑这么远。”

沈烬不以为意:“你以为他是命硬?”

举目望去,山林萧瑟冷清,半点人声也无。

沈烬攥紧缰绳,声音缓慢:“费尽心思把我们引到这里,总不会只有命硬一说。”

早有官兵前去山林搜寻,可除了白茫茫一片雪色,再不见有其他。

接二连三有官兵从山林深处走出,半跪在沈烬马边回话。

“回禀主子,南边无人。”

“北边无人。”

“西边无人。”

山中寂静,朔风掠耳。

章樾拱手:“主子,此地崎岖低洼,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城……”

沈烬忽的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江面上一点黑影,沉声:“那是什么?”

章樾一惊,遽然转头去看。

水天一色,雾霭蒙蒙,江水在夜色中翻涌,定睛细看,方能瞧见一点细微渔火。

章樾浑身一颤,扬手下令:“——追!”

火把点亮了山林,先前躺在地上的男子早在马蹄践踏下成为一滩烂泥。

江边围满官兵,簇簇明火照亮黑夜。

刀疤男立在船头,一言不发,片刻后方道:“把船划过去。”

小喽啰讶异:“……啊?”

刀疤男一巴掌扫过去,压低嗓子粗声粗气:“把船划过去,看好里面那女的,我自有办法。”

话落,又扬高嗓子朝江边的人喊:“大人,我们是张家的下人,我家老太爷病重,我们正急着赶回老家去。”

小船渐渐靠边,刀疤男笑得憨厚,朝江上的官兵抱拳行礼,“我家少爷这两日哭哑嗓子,不便说话,劳烦各位大人行行好。”

话落,又搀扶着徐季青走出船舱。

刀疤男手中短刃抵在徐季青后背,他声音如淬了毒:“胆敢乱说一个字,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了她。”

江上漆黑,船蓬挡住了点点光影。

徐季青半边头发拢在脸上,闻言僵硬一瞬,而后点点

头,照着刀疤男所言咳嗽两声,抬起的袖子挡住大半张脸。

船上昏昏沉沉,官兵举着火把,厉声喊道:“船上可还有人?”

刀疤男点点头:“还有我家少夫人。”

官兵又问了几句,刀疤男不慌不忙,有问有答,面上无半点慌张心虚。

舱内悄然,明窈脖颈上横着一把匕首,刀刃锋利,在夜色中泛出森然可怖的光影。

约莫是觉得明窈不过一个弱女子,刀疤男只留下一人看紧明窈。

明窈刚往前动半寸,颈间的刀刃立刻加深半寸。

殷红血丝渗出,染红衣襟。

耳边阴沉沉的声音落下:“别乱动。”

舱中的动静自然引不起江上人的注意,明窈气息急促,她脑中飞快转过几个念头,强撑镇定道。

“官兵搜查,若是不亲眼还到人,定不会相信的。”

如明窈所言,下一刻,岸上就传来官兵冷冰冰的追问:“我如何信你?”

刀疤男讪讪笑了两声,朝小喽啰使了个眼色,让他“扶着”明窈站起,他朝明窈阴测测一笑。

光影落在刀疤男脸上,犹如恶鬼缠身。

当初在破庙一刀斩杀徐季青背信弃义的小厮,刀疤男也是这般笑的。

“少夫人,江边风大,少爷身子骨弱,你快些扶他回去,这儿有我就成。”

黑夜忙忙,只见一双柔荑露出舱外。

那双手莹润白净,似是上好的玻璃种。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确实是女子的手无误。

明窈的手刚碰到徐季青的袖子,立刻被人往后拽回,连带着徐季青也被拖回舱内。

身后恶狠狠的恐吓也随之落入明窈耳中:“再动一下,我就……”

刀刃加深一寸,再往上,便是明窈的眼睛。

明窈惊魂未定,她双唇紧抿,心跳如擂鼓。

刀疤男的身份未明,倘或失去这回机会,只怕日后凶多吉少。

舱中不得半点光影,明窈抬首往外望去。

船头的刀疤男正对着官兵点头哈腰,满身肥肉掩在厚重棉袄下。

自己和徐季青都被挟持着,倘若沈烬……

江边,官兵如实回禀,刀疤男的话挑不出半点错处,且小船窄小,最多只容五人。

官兵半跪在地:“主子,可要我等上船查看一番?”

沈烬高坐在马背上,一双黑眸深不可测,雪珠子无声飘落在他手背,冷意森寒。

江面波涛荡漾,盈盈雪珠子洒落,如点点星光。

船头的男子卑躬屈膝,老实巴交垂手侍立,见船在水面上打转,又让船夫把船撑近些,不远不近泊在岸边,和寻常百姓无异。

沈烬声音不高不低:“不必了。”

他策辔调转马头,“让他们走罢,我们回去。”

刀疤男眉开眼笑,对着沈烬连连作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话落,他又朝船夫看了一眼,笑

着踏入舱中。

船夫心领神会,手中木浆一划,当即荡离江边。

舱内明窈和徐季青面色俱变,刚要动作,忽听空中凌厉一声响。

“咕咚”一声重响,方才还得意洋洋、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刀疤男重重倒在地上。

他眉心正中一支羽箭,箭矢尖锐锋利,从后脑勺直穿眉心,刀疤男一双眼睛还睁着,汩汩鲜血从他眉间窜出。

变故突如其来,始料未及。

船夫吓得愣在原地,挟持明窈的小喽啰也惊得没了声。

明窈趁机狠狠推开人,整个人趔趄着窜出舱外。

夜色如华,岸上一人高坐在马背上,遥遥眺望着江面上的血腥。

沈烬手执利箭,冷风拂过他的大氅,雪珠子簌簌横亘在两人中间。

明窈双手双足都被麻绳扣住,她整个人摔在船头,狼狈不堪。

船夫还沉浸在怔愣中,忽然又一箭穿过江面,直中他心口,手中的木桨滑落,船夫整个人往后仰起,扑通一声落入江中。

翻涌的江水惊起岸边众人,火光再次点亮,数百名弓箭手调转箭头,直直朝着江上的小船。

章樾目露惊慌:“那是明姑娘,她怎么会……”

话犹未落,一人倏然从舱内跑出,正是之前跟在刀疤男身后的小喽啰。

徐季青失声惊呼:“小心——”

电光石火之际,徐季青挣扎着扑在那小喽啰后背,本该落在明窈身上的匕首应声落地,小喽啰反应极快,一脚将徐季青踢入江中。

他从地上抄起匕首,横在明窈脖颈往后退去,怒吼:“都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我就杀了她!”

剑拔弩张。

江水冰冷彻骨,徐季青一只手在水面沉浮两三下,而后消失不见。

明窈瞪圆双目:“徐大人!”

一语落下,横在自己脖颈的刀刃又往前半寸,血珠子滴落在刀刃,触目惊心。

江岸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眼见局势骤变,人人皆将视线投向沈烬。

挟持明窈的男子还在大声喊叫,那声音穿过江水:“把箭放下,把箭放下!”

章樾悄声命人下水救徐季青,又策马行至沈烬身旁,今夜随他们出来的都是队里的精卫,对沈烬忠心耿耿,为马首是瞻。

其中不乏有善凫水之人。

章樾压低声音:“主子,明姑娘还在他手上。”

章樾想先同对方虚与委蛇,再做打算。

船头上的男子还在叫嚣:“把箭放下,不然我真、真动手了!还有,给我准备两大箱金子!”

利刃正对着明窈,男子咬牙切齿,笑得疯颠:“这笔买卖够义气罢,二殿下?”

沈烬不语,只是淡漠望着被男子挟持的明窈。

数百名弓箭手齐齐对着自己,男子笑意渐敛,往后望一眼汹涌江水:“既然二殿下舍不得金子,那我便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话落,竟要

拖着明窈一齐落水。

沈烬从始至终不曾动过眼皮,火光照亮的半张脸,沈烬唇角弯起,随意唤了一人上前。

“他这是在威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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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战战兢兢,半跪在地上不敢回话。

沈烬也不在意,好整以暇抬高手中的弓箭。

男子大惊失色,身子抖如筛子,又将明窈挡在自己身前:“别过来别过来……”

沈烬不为所动,他抬臂。

一时之间,弓箭手齐齐抬臂,箭矢直对船上的男子。

男子瞳孔骤缩,喃喃自语:“怎么会如此,不是说二殿下最看重的人是你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男子念念有词,神态疯癫。

明窈趁其不备,忽而一脚踩在男子脚背,她猛地推开人,纵身往江水跳去。

“你——”男子骇然,正想着跃下江,倏地只听箭矢穿过骨肉之声,一支箭利落穿过他的胸膛。

他转首,一双眼睛瞪得老圆,难以置信望着江边的沈烬。

夜色静悄,铺天盖地的白雪掩去了所有。

……

天色渐明,府中各处点着灯,一夜灯火未歇。

四喜跪在地上,一双眼睛早哭得红肿:“他们非说明姐姐染了时疫,不让我留在南院,我回去的时候,南院、南院已经烧成灰,明姐姐也不见了。”

四喜叠声向沈烬磕头,“二殿下,明姐姐本就高热不退,今夜又是、又是……”

她泣不成声,只连连向沈烬叩首:“求殿下救救明姐姐!救救明姐姐!”

暖阁中央供着一方银火壶,张太医从屏风后转出,笑着朝沈烬道:“殿下放心,明姑娘所染的不过是寻常风寒,并非时疫。只是她本就在病中,今夜又落水受了惊吓,恐怕还得将养些时日。还有……”

张太医欲言又止,往四周张望一眼。

奴仆婆子心领神会,齐齐福身告退。

张太医拱手上前,低声道:“明姑娘此番伤了根本,日后子嗣怕是……无望了。”

张太医摇了摇头,扼腕叹息。

宫中女子若无孩子伴身,只会举步维艰,且明窈还是无名无份的。

这话张太医从前也和沈烬提过,不过那时为的是明窈吃避子药一事。

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中燃着月至香,氤氲香气飘渺满屋。

沈烬静静望着往上升腾而起的青烟,少顷才挥袖:“知道了,你先出去。”

他起身,袖口染上点点月至香,并不浓烈。

徐季青刚被人救起,还在西院,张太医匆忙告退,佝偻身影落在晨雾中,步履匆匆。

缂丝屏风后,明窈奄奄一息躺在霞影纱后,那双盈盈秋眸轻闭。

她气息微弱,白净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血色,整个人平静得似要羽化而去。

冬日的江水彻骨寒冷,被救上时,明窈唇角惨白如纸,整个人僵硬不动,半点气息也无。

众人差点以为救不过来。

晨曦微露,云影横窗。

连着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歇,庭院寂寥空荡,积雪皑皑。

沈烬站在榻前,那双凛冽眸子平淡无痕,落在明窈如凝脂青玉的手上。

白净手腕上伤痕道道,是麻绳留下的痕迹。

明窈一双柔荑似软弱无骨,任由沈烬拿捏。

“那是我家少爷,还有少夫人。”

恍惚间,耳边好似响起刀疤男憨厚的笑声,他称徐季青为少爷,而明窈,理所当然是少夫人。

……少夫人。

沈烬哑声一笑,那笑意不达眼底,落在冷清萧寂的暖阁中,无端让人生出阵阵寒意。

落在明窈手背上的手指逐渐上移,而后停在明窈唇角。

略带薄茧的指腹压在明窈唇上,稍稍用力。

榻上平稳的气息骤然被打断,睡梦中的明窈似有所感,高高一双峨眉拢起。

她转过头,避开了沈烬。

沈烬眸色一沉,不由分说扼住明窈的下颌,指腹带着冷意。

往前推去,直至压在明窈喉咙处。

力道加重。

窒息和恐慌刹那遍及全身,明窈下意识想要挣脱束缚,可手指还没碰到那人,立刻被轻而易举桎梏住,反剪在枕边。

喉咙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干呕,咳嗽声悉数消匿。

明窈挣不开,脱身不得。

眼角泪水无意识淌过,浸润了锦衾,她喃喃。

“公、公子……”

明窈唇齿间艰难吐出二字。

霎时。

似万物回春,冰雪消融。

抵在喉咙的窒息不再,明窈气息渐渐平稳,长睫上还挂着莹润泪珠,她茫然睁开眼。

檀香木鎏金宝象缠枝榻上悬着连珠帐,点点烛光摇曳,满室暖香萦绕。

沈烬慢条斯理站在榻前,长身玉立,他垂首擦拭指尖,目光悠然落在明窈脸上。

明窈眼中泫然欲泣,她似乎还沉浸在梦中,又或是还是在汾江那一叶漂泊无依的小船上,冰冷森寒的江水包裹着自己,层层笼罩在她四周。

她喃喃自语:“我、我是回来了吗?”

余光瞥见榻前的沈烬,明窈唇角挽起笑意,那笑容稍纵即逝,随即被身上的疼痛埋没。

双手双脚都被绑了一夜,又在江水中浸泡了半个多时辰,明窈只觉五脏六腑都冷得厉害,如身在冰窖。

唇角忽的有温水沾染,却是沈烬端着茶碗,凑至她唇边。

明窈从茶杯中扬起双眸,一双眼睛澄澈润泽,她就着沈烬的手,一点一点喝光茶碗中的温水。

沈烬低声勾唇,轻嗤:“还以为胆子有多大。”

他平生最恨他人胁迫自己,倘若明窈晚跳江半步,兴许真的会步那男子的后尘,死在箭下。

明窈眼睛弯弯,她嗓子还沙哑着,说话也不如平时利索,明窈气息不定

,她笑笑,眼中好似又湿润几分。

“我只是、只是不喜欢他们威胁公子。”

嗓音哽咽,啜泣溢满胸腔。

明窈唇角笑意浅浅。

沈烬垂眸凝视,黑眸晦暗深沉。

还在汾江之上时,明窈显然是害怕不安的,往日那双明亮秋眸仓皇失措,隔着遥遥江水和沈烬相望。

明窈理应恨沈烬的,可是没有。

那双盈盈秋眸望着沈烬一如既往,不曾有过片刻的改变。

明窈又说了什么,沈烬不曾听清,只听她最后言笑晏晏道:“我信公子。”

窗外树影婆娑,似是有鸟鸣声响起,孤鹜齐飞,抖落满身的寒雪。

满室杳无声息,针落可闻。

沈烬盯着明窈半晌。

蓦地,落在明窈后颈的手指陡然加重力道,沈烬抬手捞过明窈后颈。

气息渐弱。

……

暖阁又一次掌灯。

张太医须发皆白,好不容易将命悬一线的徐季青救回,猝不及防听见沈烬的召见,还以为是出了大事,急急提着药箱赶来。

落日西斜,鎏金香炉中燃着安息香,青烟袅袅,如似云端。

张太医隔着帐幔为明窈把完脉,一张脸变幻莫测,许久,才讪讪从内间转出,朝沈烬拱手。

“明姑娘只是劳累过度,加之气血不足,所以才会晕倒。”

张太医抬眼,悄悄觑着上首的沈烬,颤巍巍拱手道,“二殿下,明姑娘身子还未大安,有些事还是得慢慢来,不可、不可……”

张太医满脸涨得通红,低垂着脑袋不语。

沈烬挥挥手,示意张太医退下。

银火壶中的金丝炭又重新添了些,点点星火发出细微声响。

沈烬转过缂丝屏风,隐约闻得帐内传来的两声咳嗽,那声音压得极低。

明窈一手撑在榻上,还未起身,忽见霞影纱被人挽起,明窈遽然抬眸,眼中慌乱一瞬。

过了半日,明窈手腕上麻绳的伤痕又深了几分。

暖炉中青烟未尽,空中暗香浮动,丝丝缕缕的香气在屋中蔓延。

沈烬眸色再度暗下。

白日的事历历在目,明窈陡然一惊,下意识想要抽回手,不想却被沈烬牢牢攥住。

他眼中冷冽:“……躲什么?”

沈烬手指灼热有力,不容明窈动弹半分。

明窈仓皇往后躲去:“公子,我……”

话音未落,却见沈烬从一旁的螺钿小柜中掏出一个细细瓷瓶,那是宫中上用的金创药。

药膏薄薄一层涂抹在手腕处,生出阵阵凉意。

檐下奴仆提着羊角宫灯,在暖阁外细声细气回话:“主子,明姑娘的药熬好了。”

随着药汁送上来的,还有一小碗不曾兑水的蜂蜜。

蜂蜜黏稠甜腻,是西兰进贡的,名为桂香蜜。

明窈一怔:“这是…

…公子吩咐的?”

沈烬泰然自若:“你不喜欢?”

他偏头,眼角那颗泪痣恰好落入明窈眼中。

层层帐幔轻掩,随风晃悠。

明窈一时失神,恍惚间好像一脚踏入金陵的炎炎盛夏。

蝉声满耳,林叶拂动。

孟少爷自幼奴仆随侍左右,自然不知蜂蜜需兑水。

明窈当时中了暑溽之气,躺在凉榻上懒怠动弹,见孟少昶递碗过来,还以为是小厨房送来的香薷饮解暑汤。

猝不及防喝下大半碗蜂蜜,明窈险些呛住,连声咳嗽,话都说不出,只能拿眼睛瞪着孟少昶。

孟少昶满脸无辜,一面给明窈扇风,一面狐疑:“你不喜欢?”

孟少昶问得认真,明窈被气笑,咬牙切齿道:“喜欢,公子给的,我自然是喜欢的。”

夏去冬来,秋蝉呓语。

扬起的纱幔落下,金陵的光景不再,明窈垂首低眉,眼中水雾润润。

她哑声,极力克制自己嗓音的哭腔:“喜欢,公子给的,我自然是喜欢的。”

桂香蜜甜腻齁嗓,可明窈吃着,却只觉苦涩非常。

她眼眸低低垂着,任由泪珠无声流落手背。

“一碗蜂蜜罢了。”

沈烬不以为意,“你若是喜欢,让厨房再送来。”

他着实不懂,区区一小碗蜂蜜,竟也值得明窈这般珍视。

胸腔的哽咽尚未咽下,明窈声音很低很低,像鸿毛掠湖。

“公子给的,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沈烬的目光又一次落到明窈脸上。

……

汾城时疫盛行一事如冬雪飘落入京。

养心殿青烟缭绕,皇帝一身青灰道袍,踩着一双十方鞋,飘然从紫檀嵌玉插屏后转出。

宫殿中央供着一方鎏金铜炼丹炉,熊熊大火燃烧,赤红火光照亮大半个宫殿。

小道士垂手侍立在一旁,闻得皇帝入殿,忙忙伏跪行礼。

皇帝视若无睹,他走得极快,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此刻神采奕奕,满脸堆笑。

太乙真人侍立在炼丹炉前,尚未来得及行礼,身子已经被皇帝扶起。

“真人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皇帝站直身,目光越过太乙真人,落到他身后的炼丹炉,“朕听说长生丹已成,此事可是真的?”

太乙真人须发皆白,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他手执拂尘,明明年逾古稀,可那张脸却半点皱纹也无,眉目清俊,黑眸清明。

和久居山林的世外高人并无两样。

旁人对着皇帝无不毕恭毕敬,唯有太乙真人不同。那双清明眸子见不到半点阿谀奉承,有的只是平静坦然。

他朝皇帝虚虚躬身:“老朽见过陛下。”

拂尘握在手心,太乙真人轻声道,“长生丹……还差一味药。”

皇帝大惊,脚步顿在炼丹炉前:“还差什么?朕即刻让人

找来。”

这两年(),蝶?襬????()?[()]『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国库虚空也不在乎。他依太乙真人所言,从蓬莱仙岛接来七七四十九个仙童。

既是仙童,自然与别的孩子不同。日日锦衣玉食,食以玫瑰花露,熏以百兽之髓。

凡是太乙真人所言,皇帝无不照做。

他面上急切万分,好似已经看见自己长生不老、得道升仙。

太乙真人不疾不徐:“陛下莫慌,老朽已经传仙童取来,想来此刻已经到了。”

一语落下,忽见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入殿中,双膝跪地:“陛下,三殿下他、他……”

皇帝不耐烦拂袖:“让他出去,朕不想见。”

小太监磕磕绊绊,好半晌才将话说完整。

宫门口跪着的,不止有沈斫,还有朝中文武百官。

汾城时疫死伤过千,朝廷重臣徐季青重伤在榻,疠人坊大乱。

凡此种种,皆是沈烬无为。

小太监战战兢兢,身子缩成一团,犹如鹌鹑:“三殿下还、还打伤了仙童,那仙童本是为陛下取药的……”

皇帝大惊失色:“朕的药呢?”

小太监欲哭无泪:“被三殿下打翻在湖,奴才已经寻人去、去捞了。”

“混账东西!”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推翻案几上的官窑美人瓢,噼里啪啦一声重响,碎片落满地。

额角上青筋暴起,皇帝双眼猩红,忽而两眼一黑,整个人直直往后倒去。

殿中宫人乱成一团,无数黑影在皇帝眼前乱晃,他抬起半根手指,想要如往常那样呵斥众生。

可惜没用。

话到嘴边,只剩结结巴巴的只言片语:“朕、朕……”

兵荒马乱之际,忽见一人从容不迫,寒风拂过他的长袍,太乙真人口中念念有词,倏尔又从袖中掏出一物,就着温水伺候皇帝服下。

皇帝顷刻眼珠清明,如仙丹注身,遍及四肢。

太医提着药箱匆忙而至,却见皇帝容光焕发,双目炯炯。

太医跪在阶下,请求为皇帝把脉。

皇帝挥袖赶人:“朕身子无虞,不劳太医挂心。”

先前的头晕眼花半点也不见,皇帝只觉神清气爽,双眼清澈透亮。

他直直望着跪在下首的太医,忽而心中涌起浓浓的不悦。

太医院的院首是皇帝钦点的,皇帝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病,也是他在照看。

依理,皇帝不该起疑心的,可是这一刻……

地上金砖交错,早前打碎在地上的花瓶碎片早就被宫人收走。

满殿悄然无声,唯有太乙真人高深莫测站在一旁,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寻常的一颗丹药便可解了自己的心悸,可太医院对此却都是束手无策,到底是医术不高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太医颤巍巍抬起眼皮:“陛下,下官……”

说起来,皇帝已经许久不曾召见太医了。

皇帝

() 拂袖,朝多宝看了一眼。

多宝心领神会,带着太医齐齐退出养心殿。

殿中灯火通明,炼丹炉一日未歇,那火红的烈焰犹如天上仙火,生生不息。

太乙真人闻得仙药被毁,轻声叹息:“或许是时候未到。”

他仰首往外看,若是再炼制,还需三十六日。

“三十六日……”

满心的雀跃一扫而空,皇帝失魂落魄跌坐在龙椅上,剑眉紧皱。

宫人悉数退去,偌大的养心殿只剩皇帝一人的身影,他站在炼丹炉前,浑浊不堪的一双眼珠子映着焰火。

皇帝低声自语:“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多宝疾步从殿外走入,闻言,低眉颔首,拿自己当眼瞎耳聋之人。

少顷,伫立在炼丹炉前的身影缓慢转回,皇帝目光在下首轻轻一扫,最后落到多宝手上抱着的奏折上,冷声一哼:“又说什么了?”

多宝伏首跪在地上,高捧着托盘递到皇帝眼下。

皇帝随手翻开一本奏折,没看几眼,复又丢开。再一本,亦是如此。

奏折乱糟糟丢在地上,形同废纸,都是弹劾沈烬办事不利,滥杀无辜。

皇帝一手抚着眉心:“老二如今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不过一个小小的汾城,竟也能闹成这般。朕还当他……罢罢,不说他了。”

多宝满脸堆笑:“普天之下,有谁能同陛下相比?依奴才看,二殿下好是好,只是……”

他欲言又止。

皇帝随手将手中的奏折丢到多宝脚边,笑道:“说罢,朕恕你无罪。”

多宝笑笑:“奴才来时,听闻二殿下身旁的明姑娘前些日子差点被贼人掳去,二殿下为此大动干戈,连夜搜山,朝中大臣对此颇有怨言。”

皇帝冷笑两声:“他们若是无怨言,此刻就不会跪在养心殿外了。朕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老二无能,再有,就是催着朕立太子了。”

多宝叠声道:“陛下如今正值壮年,太子一事倒也不急。”

“且……”多宝嘿嘿一笑,一双眼睛笑没了缝,“仙人永存,陛下都长生不老了,还会在乎区区一个太子?”

皇帝被多宝逗乐,指着他道:“还是这般能言善辩。”

他手指搭在黄花梨扶手上,目光越过重重烛光,“你这话倒也不错,朕都长生不老了,有无太子对朕而言,都是无关紧要。”

殿中悄然,点点烛光跃动在皇帝眼角,他看着跪在奏折中间的多宝,又看看殿外还在求见的子臣,若有所思。

……

寒意料峭,冰冷彻骨。

皇帝有意立储的消息如满天飞雪,一时间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

五皇子年幼,放眼朝中,也就只有二皇子沈烬和三皇子沈斫能一争高下。

沈烬虽为皇后所出,可斯人已逝,且他还曾被幽禁在咸安宫整整两年,汾城一事又闹得沸沸扬扬,实在非明君所为。

朝中众臣自然以三皇子为马首是瞻。

“祖父这些时日寝食不安(),N???梈?\ue75f??rdquo

坓??香薈薈⒎()_[()]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檀香遍身。

乌木长廊两侧悬着金丝藤红竹帘,院中种了几株红梅,映照着漫天雪色。

张太医的药方颇有成效,这些时日城中染上时疫的百姓渐渐转危为安,疠人坊也不再日日人满为患。

汾城百姓信奉神明,只道是佛祖保佑,这两日前来南天寺还愿的人比之先前多了不少。

虞鸣坐在沈烬对面,他手上执一白子,心思飘摇不定,不在对弈上。

虞家虽是沈烬的外家,可当年虞皇后早逝后,虞家又从族中挑了女子送入宫中,后来沈烬被废,虞家也断了和沈烬的往来。

先时沈烬被派往汾城,虞家也一直按兵不动,直至……皇帝有了立储之意。

虞鸣自幼害怕自己这位表兄,他曾在山林中见过一只白豹,那白豹通体雪白。盯着人时,一双眼睛平静无痕。

可虞鸣那只白豹活生生撕咬着一个活人,血珠子溅到它脸上,它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动容。

就像……沈烬。

虞鸣忐忑不安,试图搬出祖父劝说沈烬,“如今朝中局势动荡,表兄有何打算?”

沈烬不疾不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身在汾城,怎知朝中局势?”

沈烬并未对虞家对他置之不理一事发难,虞鸣松口气,粲然一笑:“这有何难,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

“若真是一家人……”沈烬抬眸,笑意在他唇角晕染而开,“外祖父就不会让你来了。”

虞鸣霎时僵在原地。

大雪纷飞,奴仆候在南天寺山门,遥遥瞧见自家少爷出来,忙不迭笑着跟上:“少爷。”

他踮脚往里头张望,小心翼翼道,“……见到、见到二殿下了吗?”

他们是今日一早赶到汾城的,听闻沈烬在南天寺,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深怕和沈烬错过。

虞鸣懒懒打了个哈欠,浑身无骨似的躺在自家马车软垫上:“别提了,一言难尽。”

虞鸣撇撇嘴,“就知道这种好事轮不上我,巴巴打发我来汾城,满汴京谁不知道我在家中最不受宠,还让我来见他。”

奴仆笑着道:“若不是少爷不受宠,这活也轮不到少爷头上。”

虞鸣抄起靠背丢过去:“反了你了,连小爷都敢编排,我瞧你是活腻了。”

奴仆连连作揖赔不是:“小的哪敢。”

他是自幼跟在虞鸣身边的,自然也知晓自家主子的本性,奴仆笑道:“少爷,汾城有一家玉米羹做得极好,少爷要不要试试?”

虞鸣双眼一亮,他平生最厌念书,只喜欢搜寻各地美食,他催促:“那还不快走,杵在这里做什么。”

眨眼茫茫雪地中只剩马车的痕迹。

……

乌木长廊雪色弥漫,章樾垂手,毕恭毕敬站在沈烬身旁,低声回话。

() 虞鸣主仆二人的话原封不动传入沈烬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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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团子的作品《铜雀台》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沈烬显然对此早有所料,不甚在意:“那又如何?”

他如今远在汾城,一无名声二无功绩,虞老爷子会选沈斫,也不足为奇。

章樾:“那今日虞鸣少爷过来,是想做什么?”

棋盘上黑白两子不分上下,难分伯仲,沈烬眼眸未抬,只轻轻勾唇。

指骨匀称的手指在棋盘上轻敲,“你觉得黑子赢还是白子?”

章樾盯着棋盘,双眉紧皱在一处,他斟酌道:“白子……”

余光瞥见沈烬眼中的似笑非笑,又立马改口:“黑子,我押黑子赢。”

笑声从沈烬唇间溢出,他随意将手中的棋子丢开,茫茫雪花落在他身后,沈烬意有所指:“倘或你双方下注呢?”

章樾眼眸骤紧,瞬间恍然大悟,又惊讶虞老爷子的野心之大。

朔风凛冽,乌木长廊下的檐铃在风雪中不住打转。沈烬慢条斯理起身,颀长身影逐渐步入庭院的冰天雪地中。

这世间人人都有野心,人人都有所图,只除了……

眼前忽的晃过一道孱弱身影,是那日明窈被劫,在船上纵身跃下江水的一幕。

“我、我不喜欢他们威胁公子。”

“……我信公子。”

那双琥珀杏眸明亮透彻,望着沈烬时总是真挚热忱,纯粹干净。

明明在那之前,她才历经一番生死,差点成为沈烬的弃子。

心中有道弦轻轻拨动。

马车停在山脚,浩荡大雪遮天盖地,沈烬忽然开口:“她今日在做什么?”

章樾怔愣片刻,随即回道:“南院的东西尽数被烧毁,明姑娘近日都在寻人修补。”

南院的东西多是沈烬的赏赐,或是金玉珠宝,或是头面手镯。

沈烬眉心一皱,倏尔又想起那一小碗蜂蜜,想起自己随口的一句吩咐,竟也能换来明窈的热泪盈眶。

他低眉沉吟:“身外之物罢了,倒也不必如此。”

他这般想着,便也这般做。

让章樾过会寻人去库房,再挑些好的给明窈送去。

章樾怔怔站在原地:“库房,库房或许没有明姑娘想要的。”

沈烬猛地抬眼。

章樾迟疑道:“明姑娘这两日,都在寻人修补油纸伞。”

那把油纸伞,原是徐季青的。

沈烬忽然刹住脚步。

……

长街行人寥寥无几,只余遮天蔽日的雪珠相伴。

明窈怀里抱着一把油纸伞,说是伞,其实只剩下零星的骨架。

水桐油皮面纸做的伞面早就在那场大火中化成灰烬,伞面上绘着的“珩”字自然也在火中失去踪迹。

明窈低垂着眉眼,脸上的失魂落魄可见一斑。

() 四喜亦步亦趋跟在明窈身侧,温声宽慰:“姐姐,汾城会修补伞面的师傅都在这了,既然他们都束手无策……”

眼角余光瞥见明窈微红的眼周,四喜忙忙改口道:“汾城地处偏远,想来能人异士也不多,可是汴京不一样,待回到汴京,我定替姐姐打听。”

四喜面露不解,“只是这伞修好后,明姐姐是打算还给徐大人吗?”

自那日落水后,徐季青至今还未清醒。得知对方是因救明窈落江,四喜瞬间对徐季青有了改观,提起“徐季青”三字,也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四喜轻声细语:“姐姐若是想谢他救命之恩,换别的东西也是可以的。我听张太医说,徐大人身子已经无碍,想来很快就能醒了。”

明窈颔首:“自然是要谢他的。”

话犹未了,忽见一名耄耋老人匆匆从后追来,正是他们方才寻找的修伞老人。

“姑娘、姑娘。”

老人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雪天寸步难行,她好不容易才追上明窈。

明窈狐疑转身,忙伸手搀扶住人:“老人家可是寻我有事?”

老人握紧她的手,浑浊的眼珠子颤动,“刚才来了一位问路的客人,他手中撑的伞和姑娘的一样。姑娘这伞坏得彻底,定是修不好,何不将他那把买回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早在老人开口时,明窈整个人就僵在原地。四周雪色如烟雾散开,一片白茫茫之中,她只能看见老妇人一张一合的双唇。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他、他长什么样?”

老人蹙眉思忖:“我瞧得不真切,那孩子长得俊俏,眼角、眼角好像还有一颗泪痣。”

声音全然哽住,明窈木然站在原地,她忽然拽紧老妇人的手,嗓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有了哭腔。

又像是积攒了满腹的难过委屈,终于寻到宣泄之口。

“他往哪里去了?老人家,你真的没看错?他的伞和我的真是一样的?”

“我修了一辈子的伞了,怎么可能会认错?姑娘莫说笑了,还不快快追去,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北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明窈顾不得身后四喜的追赶,疾步朝前奔去。

金缕鞋踏过青石板路,踏过长街,飒飒风声落在明窈身后。

红梅树下,一人穿着烟青色长袍,手中的长伞收起,身影消瘦,在他身后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风雪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雪珠子扑簌簌落在明窈眼睫,她喃喃低语:“公子……”

雪珠化成泪水,模糊了明窈的视线。

她喉咙哽咽,忽的又唤了一声:“公子。”

声音揉碎在细密风雪中,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公子、公子。

明窈再也顾不得,两行热泪滑过眼角,又很快和雪珠子融在一处。

她一头扎进雪幕,风拂过她的鹤氅。

明窈跑得极快、极快。

鬓间的红珊瑚珠玉钗应声落地,跌碎成两半。

可惜无人理会。

风雪迷人眼。

蓦地,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沈烬从身后捞过明窈,清冽声音落在她背后:“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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