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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弄不懂你……“母亲”。
“希美。”霙擡头唤她,希美才看见,那眼眶已然全红了,眼白也因血丝遍布而泛起绯粉,她额头微微渗出了细汗,鼻梁之上、右眼角下方肌肤脆弱,透出可爱的青色,那是很细的血管。眼光因水色波亮柔软,薄红的双唇干涸起皮,张口说话时,牙齿却湿润闪亮如白釉。
右眼下浅褐色一点,是她整个面颊的破绽。她三十四岁,肌肤仍然白皙,没有什麽皱纹,可日晒已经可以在这片肌肤上留下色斑,潜藏于身体内部的老化不觉间噬咬着她的活力,由内而外吞没她的年轻。
她的悲伤、哀求和愈发浓烈的不安,就从这细小破绽里,蓦地涌了出来。
不知怎麽,希美感到此时自己与霙陷在全然不同的情绪里,霙的眼光就好像在看自己最后一眼,好像自己会立即消失,连晚餐也不愿留下同她一起吃似的。
“有话,想和希美说。”她发声时不能自制地颤抖了嗓音,透露出喉间十分涩痛的状态。希美立即点头,她在霙的面前站得笔直,而霙的身体因悲伤微微拱起,她便可以俯视霙的发顶,俯视她露出发根的一点点白色头皮,俯视她所有脆弱和破绽。
“我去沏茶来吧。”希美尽量轻松地说。
霙坐在屋外缘侧,她怀中的桃子将小手伸出屋檐的阴凉外去抓握阳光,霙也顾不上去将那手捉回襁褓,只是静静看着。
希美端了玉露茶行至她侧后方时,愣愣地观察了一会儿,看她露出鬓发外的白皙耳廓和颈项,看她缓缓起落、落起的睫毛,半晌,才将茶轻轻搁在她身边,而后隔着一个光洁的茶盘,与她并肩而坐。
二人举目便可将庭院的全貌尽收眼底,无论是樱树,紫藤,千日菊花架,满院子野草,还是右边早已高过樱树的泡桐,此刻,一切都是那麽通透、明晰。
如同真相,经过白描,细致展现。
樱花不知何时已盛绽,粉豔豔地开了大半树,遮掩了鸟巢。阳光吻遍,碎金缀染其上,微风将光芒扬起,粉瓣永远脱离了原本的立身之所,浮波舒展,流光翻飞,悠扬而下,好似没有重量,最远飘零到邻居家成丛的羊齿叶上。
含着阳光颜色的碎片,均匀布满院子上方的整个空间,像飘雪,也像自银河间落下的粉色星屑。
「去春的樱花,今又枝上新绽。」爱花的人今春再见樱花,仿若死别重逢,而花朵盛开之后,又无奈重複凋零死亡的结局。
过不久,树叶将遮掩、覆盖樱花死去的伤口,伸展成一树浓绿,如此轮回。
霙开口了。
“见不到希美的两年里,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那时勇敢地和希美搭话,带着希美一起生活的话,可能……希美,我,都会少遭受很多不幸。”
希美兀然听见她这麽说,显露出诧异的神色,她看着霙,语声磕巴地安慰道:“其实我并不相信那种因果论……”
“不得不这麽想——是神明给我的惩罚,”霙闭了闭眼睛,仿佛在用自身的不幸反複、不断地折磨自己,“好像,全世界都在嘲笑、谩骂、责备……不敢、出门……彻夜、恐惧、恐惧明天不来,更恐惧、没有指望的明天……可是,如果从开始就和希美在一起,就不会经历那些……后来的生活像噩梦,每一天、每一天,都很不安。”
不安。
不安、不安,不安……
她因此想过死吗?
她因此想过自我毁灭吗。
不得而知。
希美好像……看见了具象化的「不安」,好像在此刻伸手向霙,就可以穿过岁月,触摸到经年前她簌簌发抖的灵魂,清澈而温热,单纯而透明,那双生来只沾过芳香茶水的手,是否也带着自害的意愿,试探过压迫哪一处锋利刀尖,让暴露在空气中的血液污浊自己不染的灵魂呢。
不得而知。
“直到再遇见希美……能再遇见,真是太好了……”
霙又开口,目色渐亮——
“那天,牵着希美的手、回家的时候,就好像牵着……”
霙寻找着什麽般,擡头望向天空……这、粉云漫布的天空,令她眼底倒映出清透、温暖的绯色,从侧面望去,那眼光流转,好似正清清楚楚望见当时的情景,霙面色里流露出的,是依恋、是恍惚……
是极端脆弱的……幸福:
“……属于我的‘宝物’。”
「希美,是我的青鸟」
希美几乎不可能回忆起,却陡然回忆起:九岁的自己在养护设施里见到的,二十八岁的霙。
霙,面容憔悴、透露出不安,可能……也带有死亡的先兆,只是当时的自己,还什麽都看不清……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