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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知道了。”希美用双手捧着可乐瓶,凝望霙的脸,鼻翼处浮现红云,她诚恳道谢,“真的、谢谢您……母亲。”
结核远去的初夏,希美开始戴着那块石英表去上学,手表银链扣到最里面一格,刚好适合少女的手腕,稍微晃蕩,亮闪闪的,正经而美丽。霙见她除去教科书之外,也兴致勃勃地捧着小说书。坐在饭厅或是茶室里反複读,觉得欣慰又温暖,所以又常买女孩子爱看的杂志和一些带插图的童话书回来,就默不作声地放在矮脚桌上,等待希美回家时每每捧起书,向她露出惊喜的神色。
但霙也察觉到,自那日之后,希美在对她的尊敬中甚至加了些客气,她不再常去公园、球场玩,做起家事来也更加勤快。
霙大概明白,自己那天的话有些沉重,让希美的孩子心迷惑了,觉得不知如何自处。
于是,霙的某个决心愈发明确,甚至在点茶时也会分心来想着这事,笃定意志。池田和子总能察觉她的神游,以为她是思春,还暗中嘲弄她,又被面红耳赤的冢本低声训斥。
霙的耳朵尤其好,因而听得一清二楚,她也懒得说些无聊话,只继续点茶。
一天中午,希美负责送别茶会最后几位流连在此的男客。最近茶会开得频繁,客人愈发多起来。男客里边有个比冢本更高大、胸肩更宽阔、西洋雕塑似的美国人。他常牵着条黑色卷毛狗,茶会时就将狗拴在院子里泡桐树的树干上,狗也不闹、不吠叫,只是喜欢原地团团转,几天来踩坏了一小片花草。这日美国人临走时,神情友善地往希美手中塞进一块纸包的巧克力,深嵌在眼窝里的绿眼睛不时转动,目光越过希美的头顶,瞄着霙收拾茶具的身影,希美本打算接受,但瞧见他的眼光,就念着不大流利的英语婉拒了。
“母亲。”在霙回卧房睡午觉前叫住了她,希美半边身体靠门、背着手,脚尖点地,声音清亮,“每次茶会之前,都要给每个人发请柬吗?”
“嗯。”霙有些疲累,昏昏欲睡地整理着被褥,她半跪在榻榻米上看希美,先是点头,而后想了想,又改口说,“没收到请柬、也可以来,提前知会就好。”
“喔……”希美欲言又止,话语堵了几次在唇间,最终还是建议说,“茶会……开得不这样勤,会好一些吧,吃不消的,而且,母亲,还是只让收到请柬的人来吧。”
“嗯,好。”霙不假思索地答应。
希美,在后院水井边洗濯茶碗时惊叫了一声。当时霙已经醒了,正在卧房里叠衣服。她翻看、抚拭那条蓝羽腰带时,听见希美的叫声,还以为她遇到了竹林中窜出来的蛇。霙二十七岁独自待在后院时,就遇见过一条环形花纹的桑树根蛇,怕得一辈子都难忘记,所以想当然地这样以为了。当她两手拖着烧炭的火铲、面色煞白地奔到后院,意欲战胜自身恐惧保护希美时,却根本没见到什麽蛇。
只看见希美衬衫袖子卷在肘间,蹲身回望她,皱起了美丽的双眉。
希美的眉毛更浓密了,横抹的黛色衬得那双大眼睛更加富有神韵,霙想到自己的眉是稀淡的,总需要描画,她如释重负地放下火铲,暗叹希美的眉毛果然更加好看。
希美以複杂的表情望着她,也是一面失血的脸色。青竹叶筛落的阳光碎片,轻柔地掉下一块,在她右边眼睛里灼烧,那瞳眸愈发通透。霙沉醉于这美景时,只听希美语声艰涩、情绪很不好地说:“母亲,少了一只茶碗……是信乐烧。”
“信乐烧。”霙只重複着她的话,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就是陶胎表面有小白点和小孔的那只,您说过,从老家带来的,有两百年历史的,那只信乐烧茶碗,”希美擡起胳膊,用井水冰过的手指圈出小孔,比出“点”的形状,手指骨节比起霙的较为分明,手指似乎是又长了一些,此时被凉水弄红了,湿漉漉地甩出水滴。希美垂下手臂,轻声问,“母亲,难道说……米、水果、手表、书,那些东西,都是把茶碗、当掉,换来的……”
希美没再说下去,只顾皱眉。
霙从希美的话中抓住一丝难堪,那是尊严被践踏的难堪——她才突然晓得,希美会因此感到丢失了自尊。
霙惊讶于希美的自尊心这样坚固,也这样脆弱,又悟到希美实际上是将两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看待着:不然怎麽会觉得自己当掉茶碗来养活家里、为她买东西,是叫她丢失自尊的事情呢?
可这样“平等的位置”,却让霙感到喜悦。她从心到身,由内而外都通透了,她几乎想要微笑、用力绽开笑容,但这会儿可不行,会叫希美纳闷的。于是她睁大一些眼睛,认真摇头,说:“没有。应该是……刚刚搁在哪里了,再找一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