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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且末,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云沐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艾尔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凌苍,你看。”他的声音仍然平淡:“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艾尔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凌苍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云沐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凌苍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三冬暖不除,他便没有机会离开。
可是云沐有。
云沐本可以像紫苏一样离开厉锋,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云沐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苏力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艾尔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他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于阗王。”
既然被杀的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艾尔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于阗首选。
以无数生命作为代价。
于阗的大门,再度打开。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于阗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六岁,正是懵懂天真的年纪,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主将强大的于阗操控自如。
云沐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
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厉锋,云沐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他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厉锋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厉锋……尊使……?”
男子口中反复念诵这两个词语,声音渐渐喑哑。
“……原来……如此……”
听着越来越奇异的话语,凌苍心头剧震。
谁会想到。
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艾尔肯王子。
云沐的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的变换了下,凌苍知道他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厉锋的尊使啊,”艾尔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的盯着云沐,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于阗,想来真是一路辛苦。”
艾尔肯的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少年。
“为了我艾尔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云沐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于阗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艾尔肯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厉锋,好一个邪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艾尔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云沐佩服。”他毫无表情的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静了许久,云沐极慢的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艾尔肯嘲讽道:“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艾尔肯确该仔细彻查。”
云沐苍白的脸激红,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那孩子是于阗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
艾尔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青年执剑护在云沐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
身后的云沐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了半晌,凌苍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云沐眉头紧蹙。
“艾尔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凌苍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
带回厉锋?只会让奴隶营里多一条冤魂。
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
云沐当时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
如果那个人不是艾尔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他深深的叹息。
不知到底算什么样的运气,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此无关。”
“说的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是对他所做的林林总总。
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可能不恨。
风有些冷,云沐抱紧了双臂:“收拾东西吧,明日回教。”
“于阗王的宴请安排和官员会面?”凌苍对此并不意外。
“推了它。”云沐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艾尔肯未必会善罢甘休。”
云沐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会较为稳妥,不出十日,于阗王自会剥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拖延,”云沐垂下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去。”
“未免冒险。”
“势在必行。”
“理由是?”云沐的意志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步吉娅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他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这般暗间落入教主手中,必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处,云沐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明日如何?
等凌苍再睁开眼,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
额角抽痛,连带身体沉重无比。
勉强支起身子,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映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
四壁都是坚硬的巨石所砌,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炽,插着几根粗励的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也许是年久,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少年的身影被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那是……云沐!
一念及此,凌苍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