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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应门。蔡俊宏后退两步抬头往二楼看。阳台上一个影子的尾巴缩回屋里。
“阿公!”蔡俊宏其实没看清,又喊了一声:“阿嬷!”
刚刚门里还有细微的电视声,现在没了,连路边野猫都叫得比屋里的动静大声。
“囝仔人找谁?叫得遐尔大声。*(叫得那么大声。)*”那猫不是野猫,是老人家的,正缠着老人家的腿蹭。“你好面熟。”蔡俊宏指著小楼说要找阿公阿嫲。老人家听了怪叫一声,“你是阿杰呢!还是阿宏?马花糋,分毋清啦。*(双胞胎,分不清啦。)*”
老人家把蔡俊宏拉到家里,给了纸巾又递上一杯水,说慢慢喝。蔡俊宏赶着办事,两口喝完还没来得及说谢谢,被老人家拍著后背送出门。
“转去啦。*(回去啦。)*”老人家说。
“我找我阿公阿嬷,有事情要他们帮忙。”
“回去吧。”
老人家头发全白,转身回屋里便只剩一个雪球一样的后脑勺。三色猫又缠上老人家的小腿。
太阳越来越毒辣,计程车司机问蔡俊宏吹吹自然风行不行,不知道是冷气坏了还是想省点成本。蔡俊宏抖著领口,随便应了一声。他看见路边的一家医院,可能翻修过,跟小时候印象里的不太一样。他很快收回目光,打了个冷颤,一身的黏热瞬间褪去。
“蔡俊杰蔡俊宏,准备好了没有?等你们很久了。”
“好了好了!”两人跑下楼,一人手里拿着一只鞋子,跑到楼梯口才发现拿错对方的,赶紧换回来穿上,脑门上立刻挨一弹指。两人同声:“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徐凤一手拎一个孩子的胳膊,直到上了公车也没说话。蔡俊宏趴到哥哥耳边说,“我觉得是去公园,我上礼拜跟阿母说了想去。”蔡俊杰仔细认车站名字,没认出几个,然后把裤兜翻了出来,银鱼一样细的手指在破洞里一勾一勾的:“可能是去百货公司。”
等被拎下车,两人才知道是去医院。
“阿母我没有生病啊。”蔡俊杰摸了摸弟弟的额头,“阿弟也没有。”
挂号,候诊,两兄弟没等到母亲一句回答,倒是把医院楼层跑遍了。护士推著一车的药瓶药水经过,被突然窜出来的两只猴儿精吓得一车撞墙上。在护士开骂之前,徐凤揪著一人一只耳朵进了会诊室。
“医生,”徐凤把两个孩子摁在同一把椅子上,踌躇半晌低着头开口:“我丈夫,有抓兔子的嗜好……这会遗传到我的小孩吗?”她的脸像被刮掉一层皮,红得显眼。
医生瞪大了眼睛,远视镜片把眼睛放得更大。他让徐凤重复一遍刚刚的话,徐凤几乎要把手里皮包提带绞断。
会诊室的门一开一关,两兄弟被赶了出来。蔡俊宏坐在椅子上,脚尖碰脚尖,“老三是阿爸抓回来的吗?”
“阿母说是买回来的。”
“是喔。今天轮到你给它打扫笼子。”蔡俊宏怕话被听见,趴在他哥耳边小声说:“虽然它很可爱,但是它好臭喔!”
一句话仿佛让两人都闻到了挥之不去的臭味,一起捏住鼻子。
蔡俊宏突然明白过来:“阿兄,是阿母生病啦。我跟你不用打针。”
谁也没见过徐凤打针,不知道会不会哭。蔡俊杰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徐凤没被扎针有点失望。
“这不是病。”医生说。“目前没有足够的医学研究证明这会遗传。”
蔡俊杰又悄悄把门关上,跟一脸担心的弟弟说:“阿母没有生病。医生说这不是病。”
两颗李子大的心脏刚落回肚子里,一旁的门被猛地打开。徐凤露出半个头,盯着近处那两张怎么看也不像她的脸,忽地迈开腿往楼下走。蔡俊杰拉上蔡俊宏跟在徐凤身后小跑。不小跑等一下徐凤就没影了,他们还没学会自己坐公车,身上那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车费。
医院门前不会用写着“欢迎光临”的地毯,两兄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结果睡醒一睁眼又在医院里。这次的医生有点年纪,桌上放着一盆花。蔡俊宏边捏花苞边听医生说:“虽然现在不定义这是病,但你也知,有些事情很难讲,昨天‘是’今天‘不是’,说不定明天又变成‘是’了。你可以注意一下他们有没有这方面的倾向。平时多鼓励他们正常发展,灌输他们正确的观念,跟他们讲一讲正常的好处不正常的坏处,慢慢引导他们。”
蔡俊宏什么也没听懂,只知道徐凤不停地谢谢医生,他捏扁了三个花苞,还有蔡俊杰睡着的口水流到了他身上。
从这天起,蔡俊杰和蔡俊宏看见公车就发抖,听见公车噗嗞噗嗞靠站就跑。邻居都问徐凤那杂货店还开不开了,一到放学时间和周末都拉下铁卷门。徐凤平日本就不爱说话,现在更是连屁都不放一个。礼拜一到礼拜五跑台南的医院,周末跑台中台北。蔡俊杰不记得沿途有什么风光,只记得医院里的白灯白墙。蔡俊宏不记得吃了什么,只记得医院里的药水味。医生说的话大同小异,两兄弟挤鬼脸学舌。倒是有一个医生把徐凤气得抛弃体面。那人说,不管是抓兔子还是“抓兔子”,都不犯法。徐凤把门甩得震天响,门框几乎要倒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