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白色的二手汽车在儿童福利院大门前平稳停下。楚斯年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一位身材羸弱的妇人抱下车,放在轮椅上。
我们到了。楚斯年蹲下身,注视着妇人的眼睛:我们进去看看,好吗?
回答楚斯年的,是一片沉默。
江琴背靠在轮椅上,两只没有焦距的,依稀能辨认出当年风采的大眼睛直直地,呆呆地看着楚斯年,并没有什么反应。
数年卧病,江琴面色苍白,颧骨高高耸起,眼底藏蕴着病态的,如秋日枯叶般灰败。不过,她的仪表却非常整洁,不但没有一般久卧床榻的病人难掩的邋遢气味,甚至还非常体面红色的长裙,精致的丝巾,微染霜雪的长发梳理整齐,甚至连手指甲都被精心修剪过。
楚斯年抬手轻柔地帮妇人整理了下被微风吹乱的额发,然后跟门口看门的老大爷说明了来意。在老大爷惊讶而好奇的注视中,楚斯年推着江琴,缓缓走进了福利院。
福利院的小院角落里,摆放着两架崭新的儿童滑梯,和一架秋千。三三两两的小孩正在其间追逐玩耍。他们年龄大多集中在36岁,男孩统一穿着蓝色,女孩统一穿着粉色,衣着干净整齐。他们看到楚斯年推着轮椅,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眨巴着好奇又有些胆怯的眼睛看过来。
这些地方你还记得吗?
楚斯年指了指秋千架的位置,对江琴说:当年这里也放着一个秋千,只是没有那么新。我最喜欢在这里玩。我当时也穿着他们这样的蓝衣服。
虽然并没有人回答,但是楚斯年每走过一处,就耐心地给江琴解说着,简直有点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了。
这扇大门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能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这扇福利院的大铁门。当年,它看上去是那么高,我以为我会在门里生活一辈子
这里曾经是一个喷泉,现在改成花坛了。我记得,曾经和别的小朋友打架,就被推进了喷泉池。院长把我从池子里救出来,然后对我说,如果我是个爱打架的孩子,就不会有好的大人来领养我。所以后来,我再怎么被欺负,我都不会去还手打架了。
这里是办公楼。当年就是你带着我,在这里办的领养手续。福利院的孩子,都是没人要的孩子,也是最渴望家的孩子。能被大人挑走,带回家,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一般被挑走的,都是我们福利院最优秀的孩子。
我不是那个最优秀的,我也不明白幸运为什么会突然砸中我。我好怕你我好怕你突然反悔,然后不要我了。我很想有一个妈妈,一个像你这样漂亮温柔的妈妈。
楚斯年一边走,一边解说,直到把江琴推到福利院一楼的礼堂。轮椅的车轮,才缓缓停住。
虽说这里是礼堂,却不过普通教室的两倍大小。夕阳西下,湖边芦苇长长的倒影投射在礼堂斑驳的台子上。在右边台角,还放着一架老式钢琴。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它还放在这里。
我弹一曲给你,好吗?楚斯年说: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曲,《给爱德琳的诗》。
琴盖打开,楚斯年坐在钢琴前,十指轻轻地搭在琴键上。
细小的灰尘在日暮暖橙色的光影下变成了闪烁的金色,随着悠扬的琴声飞扬旋转。楚斯年轻轻抬眸,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变成当年那个坐在礼堂中央准备表演的瘦弱小男孩。礼堂里坐满了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小男孩胆怯地浑身僵直,一抬手就弹错了音。他羞愧有窘迫地抬头,人群中,一个穿着红裙,漂亮又优雅的女人却并没有和众人一样嬉笑,而是期待地冲他拍了拍手。
小年的手长得这么好,以后一定是弹钢琴的艺术家!
楚斯年手指微动,故意按错了一个琴键。略显刺耳地一声,楚斯年连忙抬头向江琴望去。只见她依旧用两只失去焦距地眼睛安静地看着楚斯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靠在轮椅上。
任何响动,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作用。
琴声戛然而止。礼堂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你吗?小年?一个头发花白,带着老花镜,穿着中山装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她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楚斯年,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
真的是你?听门口老张说我还不信。直到我听到这首曲子。咱们福利院这么多年,没人弹得比你更好。
楚斯年转过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李院长,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好,好!李院长连声应着,她有些激动地走过来,无比慈祥打量着楚斯年,然后把目光投向他身边,一动不动的植物人江琴。
李院长脸色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也罢,不说这个。这么多年没见,你已经工作了吧?你在做什么?是弹钢琴吗?
楚斯年摇摇头:我现在是医生。
李院长浑浊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惋惜:
啊原来不弹了啊。不过医生也很好。我记得你妈妈第一次见你就说,你的手指又长又漂亮,以后不是弹钢琴的,就是握手术刀的。如今,你也算遂了她的愿?
楚斯年垂眸轻轻地抚摸着黑白琴键,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那不过是骗小孩子的话罢了。小孩子总是最好骗的,不是么?
李院长微微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岔开了话题:那你当医生,也是为了救治你的妈妈,养父和妹妹吧。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去那个家里没两年,就全家遭遇了那么严重的车祸,真是。。。哎,如今十三年过去了,他们应该康复差不多了吧?
楚斯年的眉心微微颤了一下,倏忽之间又复归平静。
他并没有回答李院长的话,而是说:李院长,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来拿一份证明。
证明?什么证明?
亲子关系证明。楚斯年平静地说:
您知道地。当年江琴想要收养我,其实并不符合当时的收养规定。直到她拿出了这份亲子证明。我最后之所以离开福利院,其实不是被收养,而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认回。
李院长惊愕地看了楚斯年一眼,目光躲闪: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在那场车祸事故之后不久,我名义上的养父就从血检报告发现了这件事,并告诉我了。楚斯年看着呆坐在一旁的江琴,声音很轻很轻:
但是我还是想看看那份最初的证据。可以吗?
李院长知道终于瞒不过去了,嘴角嗫嚅了半天,终于还是妥协。她带着楚斯年来到档案室,从落满灰尘的木架上,抽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
好孩子,你别怪她。你妈妈后来一直对你很好不是吗?她一定是有苦衷的
楚斯年打开档案单,一张发黄的亲子血缘关系鉴定单露了出来。
楚斯年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怪她。
福利院那么多被遗弃的小孩,只有他是被生母重新捡回来的。即使他被瞒了好几年才意外知道这个真相又怎样?和别的小孩相比,他已经够幸运了。
又有什么好责怪呢。
第45章 受伤的小刺猬
连绵三天的阴雨, 整个北京城都浸泡在阴沉沉的湿气里。
天快黑了,一辆黑色的路虎在公路上飞驰。这是通往郊区殡仪馆的路,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车了, 路虎车灯所照之处一片空荡荡, 只能听见哗哗的下雨声,和车外瑟瑟的风。
秦昭把车停在殡仪馆门口, 拉低帽檐,收紧领口, 也不带伞, 大步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他已经连续三天联系不上楚斯年了。一开始秦昭没当回事, 只道楚斯年做手术太忙, 偶尔断了一天联系也没什么。可是后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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