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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名字。 ”
他把纸递还给夕雾,想着给她留个念想。女子接过纸折起来,放在烛焰上烧着一侧方角,仿佛在做一件冷静而严肃的事情。然后,手一松,任由纸张坠入火盆里燃烧殆尽。花开院惊讶地盯着她的动作,望着她那纤细的手指伸进灰烬里翻搅,而后捧起火盘朝户外一泼,就这样泼掉了所谓的念想。
夕雾直直地立在窗前,她那只沾灰的手还在火盘上滞留,定定不动像一座庄严的神像。终于,她转过身来,用那副无比痛苦的身体无畏地朝向他,突然深深地笑了。
他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注视怀中的婴儿,婴儿毛发稀疏,四肢粗短,像被拔掉羽毛的禽类。无羽之鸟如何能独自展翅纷飞,气温稍有改变体表的温度就升降不定。花开院陷入了短暂而迷幻的恼火之中,幻觉中他告诉自己:丢了他,赶紧丢了他,他是累赘,日后定将让自己万劫不複。夕雾做完一切后迅速退入屏风后不发一言,花开院只看见跳动的烛火照得屏风上的花鸟图不断晃动,不由得地问了一句:“小姐……您不走吗?”
女子缩在屏风后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
他在一屏之隔的空间里犹豫了一秒钟,没有听从她天亮再离开的话,便果断地拉开纸障子出去了。
在接近京都的荒郊边,他偷偷把襁褓放在长满高草的荒坟前,边听着呜呜哭泣的婴儿边踩弯野草后退。失去冷泉氏的庇护,现在他是条丧家犬,泥菩萨过江自身也难保.。他离那些荒坟有十几步的距离了,设想这附近有个被遗弃的女婴,全身红红的,头发还是湿的,一生下来就给扔进积骨塔里,哭死也没人应。野狗在塔旁低声耻笑,嘻嘻往荒坟靠近。泛冷的记忆带着冰碴从极寒之地杀回,冻得他平静的心神也地动山摇。嘶吼声响起时月色也朦胧,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一个垂髫的身影。浓重的血气和呼吸声融在一起变成残酷的告别,离别前夕还带着梨木的清幽,这告别与幽香同时灌进了他的鼻腔,像切碎的球葱一样忽地让他酸呛起来。
“爹爹。”
他耳边响起孩童的笑语。
月色将溅落一地的鲜血照得阴气森森,凝着霜的枯叶上,昭告着深秋清寒,还需尽早归家莫要再沾上寒霜。审判沉在他的手里,险些将他的虎口扯裂。他收回出鞘的刀,愠怒地踏进无人敢停留的清寒地,重新走到荒坟前抱起那块呜咽的襁褓,哼唱着他并不喜欢的歌谣,怀里的婴儿得了温暖的臂弯后又再次进入梦乡。
他浑身好像迅速膨胀了一圈,成了一只竖起羽毛的鸟类,警觉地察看是否有天敌突然袭击,好将雏鸟藏个严实。花开院愣愣地注视着怀里的婴孩,好似在厌弃自己怎能如此心慈手软,自己终究与一个死命回避的人狭路相逢了。
想到这里,花开院疲惫地闭上眼,无声叹息。
在飞鸟不辞而别一年之后,他忽然收到一封来信,就像皲裂的地忽然迎来天赐下的降水。紧接着,一封封信笺纷至沓来,信中言语简短却情义深重,一撇一捺写得尤为用心,一一呈现在大大小小的纸张里。飞鸟总是这样,纵然心底有万般言语,展露在纸上却惜字如金。也不怪他有口难言,柳营里人多嘴杂,聪慧如他,想必也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只是花开院没想明白,十年来未曾断过的书信却在一周前走向终点,根本没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
但事到如今,又能责怪谁呢。
他收留冷泉氏余孽后四处打探消息,凭借几份半真半假的情报艰难地推断出当今冷泉氏的大致情况。原先冷泉家独掌朝中大权,高官贵族们忌惮不已,唯恐它日后将成大患,每每议论时皆扼腕叹息。皇上重视此事,设局一步步收回冷泉家部分职权,老家主以死明鑒绝无二心,却不料此举正中佞臣下怀。冷泉家自此被迫一分为二,主母苦撑数年后猝然长逝,嫡子大受刺激,不是与三两好友寄情于山水吟诗作对,就是流连于声色犬马中,一心当个閑散家主回避朝廷的猜忌。
分家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通过多年的努力重新取得皇帝信任,手握军权更是如日中天,这些年也对本家旁侧敲击不断。本家处处谨慎提防,却不知缝得再密的布料也防不住尖锐的针,家中的精锐依旧被分家一点点敲走,整个大家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见大势已去,上至家丁下至门房,纷纷携着家眷四散奔逃。仅有一人自始至终在暗中辅佐家主,次次保得家主全身而退。分家费心查寻始终查无此人,那条忠犬就像隐藏在黑夜中的影子,日落而现,日出而消。据说那时朝廷急传家主入宫觐见天子,家主早知有今天,已经提前準备妥当一切,将妻儿托付于他深夜带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