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兼训对我忠心不贰,他一定会将陌刀队归还长安。”李隆基眼神盯着受命玺,一刻也没有离开。
“当年,你也是这么评价安禄山的。”李亨说道。
李亨把珍贵的玉玺随手放在地上,一下踢到了李豫的脚边,还因为发力引得咳嗽了起来。尽管他不住地咳嗽,但目光始终定定地看着唐玄宗,等待他拿出些什么。
“可缺了‘命’字……”依旧伏地的李豫微微抬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静静躺在一旁的受命玺。
“朕早已在浙东安排了一个密探,他叫冷惊,是个一流高手。他一家老小都在长安。”说完,李亨摆手示意李豫可以离去了。
李隆基背对着李豫,侧躺在胡床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也摆了摆手,示意李豫可以离去了。
李豫目露精光,将手掌重重地压在了受命玺上。他猛地站直了身躯,紧紧握着受命玺,朝坐在胡床上的唐肃宗李亨和躺在另一张胡床上的唐玄宗李隆基郑重一拜:“阿爷,阿翁,我……孤去了,你们且宽心。”
回应李豫的只有轻微的咳嗽声……
暗红色的祠楼大门打开,李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手里的受命玺,犹豫的目光变得坚定、自信,甚至有些狂热。
祠楼外,站了不下两个时辰的程元振脚步有些迟缓地迎了上来。他看着迎面走来的李豫,只觉一股子威气扑面而来,一时间还以为认错了人。
“长安五月难得下瓢泼大雨,这水汽漫天的。”李豫没有在意程元振的失礼举动,伸手拍去了还没有渗进程元振衣帽里的雨水。
近看,程元振才知道自己一路辅佐的“软弱”监国,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再看李豫手中的玉玺,当即单膝跪地:“圣人,微臣失礼了。”
这时,一只鸽子落在了李豫的手中,引得祠楼大门外的两名护卫目光扫来。
看完信中内容,李豫冷哼一声,似早有所料:“五位一等好手,都折了,‘尚父’身边的那个马车夫果然不简单。”
“圣人息怒。”
“何怒之有?你拿着这个乌木七尖叶去天师府,把太上皇招的那个老盲客调来,替孤去杀了那马夫。”
程元振看着李豫手中的薄木叶子,不解道:“这是……”
“你去便是。”李豫目光如两把刀子插向程元振的眼睛。
程元振被李豫看得再次垂下了脑袋,小声汇报:“可天师府的那个老盲客前几日便动身去了越州,说要找一个旧人,得完成一个旧愿,才好回来安享富贵……”
“浙东越州……如此之巧?”李豫沉吟道,“转身。”
“圣人?”程元振小心翼翼地转身,不知这个变化如此之大的新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豫摊开了那卷皱巴泛黄的宣帛,垫在了程元振的背上。
程元振只觉自己的后背被一块方印狠狠地砸了一下,在他转身之时,李豫将重新卷好的宣帛交给了他。“送到浙东,交到一个叫冷惊的人手上,让他带一千陌刀士回长安。”
“陌……陌刀队?”程元振一愣过后一个激灵,很快想起了古书上对陌刀队——这一骑兵天敌的描述:陌刀,长刀也,步兵所持,盖古之断马剑。善陌刀者,腰旋之力千斤,横于骑兵前,断马头,斩善骑者。
“若能召回一千陌刀王师,何愁不能定天下藩镇之异心。”程元振激动的神情下掩藏着一丝复杂。
“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这支队伍只有秘密地回到长安,来到孤的身边,才算大功告成。”
“那个冷惊可信得过?”
“密旨到了冷惊手里,他知晓该怎么做。”
“臣这就吩咐下去。”
“既然都在浙东……让冷惊顺便帮那个天师府的老盲客找一找旧人,了一了旧愿。”
“是,臣这就去办。”程元振弯腰半拜,一步步向后退去。
“等等!”犹豫之后,李豫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程元振,“那陌刀队是先皇埋在浙东道的一粒种子,但到了现在,能不能完全听命于孤也未可知。八年过去了,万一成了他薛兼训的私兵,孤岂不是又召来了一群狼?”
“圣人的意思是……”程元振已经有些不敢直视李豫的目光了。
“你让冷惊先探探薛兼训的忠心。”
“前年浙东道闹农民起义,那可是二十万农民啊,是薛兼训镇抚了百姓,立了大功。”
“一方诸侯立下盖世之功,藩镇富庶民心所向,还得天子近臣美言,倒是与叛乱前的安禄山有几分相似。”李豫阴冷冷地瞟了程元振一眼。
程元振冷汗直冒,他现在可以笃定地认为,昔日那个“软弱温吞”的监国只不过是眼前这个圣人为了韬光养晦所做的伪装,如今从自己的阿翁和阿爷手里“骗”来了两张底牌——一片乌木七尖叶和一道陈年密旨,便无须再掩藏自己的锋芒了。
程元振当即跪拜请罪,用身家性命担保。他再起身时,李豫已经不知去向。
李豫阴沉着脸快步走进昏暗的寝宫,随手将受命玺放在案桌上,将一干内监宫女侍卫喝退。
他火急火燎地坐在床边,脱下自己的黄绸靴和白绸袜,露出一只从脚背到脚底、脚跟到脚趾都覆盖着死皮的右脚。
李豫从怀中掏出傍晚时李辅国让小内监递来的瓷瓶,着急忙慌地抽出红布瓶塞,将一团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的膏状物倒在手上,均匀地抹在右脚上。
没过一会儿,李豫露出了一脸舒坦的表情。
程元振从御道匆匆离开。刚出大明宫,一辆气派的马车横在了他的面前。
“黑夜厚雨,程大人不如乘我这陋车回府可好?”探出脑袋的是李辅国,雨夜看不清脸,只是看轮廓都如此丑陋,那真是只此李辅国一家,无愧于死后的谥号都曰“丑”。
戴着斗笠的车夫跳下车架,在马车边放了一张木质的小椅子,面对程元振站直了身子。
程元振只觉有两道精光从斗笠的篷布后穿透出来,上下扫视着自己。不由自主地,程元振产生了一股服从的念头。服从是因为害怕,害怕是因为未知,程元振知道这未知很强大,只是强大的程度无从得知。
片刻犹豫,斗笠翁主动上前扶程元振上马车。
程元振只觉一阵轻风拂过,人便踩在了车架上。
“上辅国大人的车架前都要被搜身吗?”程元振努力克制心中的惊讶和恐慌,说道。
“程大人不比他人,萧息自顾赶车便是。”
斗笠翁轻轻一推,程元振便进了车内,脚下一滑刚好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上,力度不大不小,拿捏得刚好。
“程大人,佩剑。”斗笠翁的手伸进幕帘。
程元振毫不犹豫地交出了佩剑。
“有程大人这样日夜思虑、不辞辛劳的臣子,是大唐之幸。”李辅国半低着脑袋,一副随意的模样,只是那奇丑无比的面容怎么看都让人有些不寒而栗,更别说在雨夜、宽街、孤车这样的环境下。
程元振思绪转了又转,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自己会不会死在这辆马车上?
“圣人召见下官,与下官说一说心中的愁闷。”
“圣人的愁闷,怎么不与老奴说?”
“长安如此平静,后宫如此纷乱,扰得圣人忧愁烦闷。圣人还说,辅国大人日理万机,肩负整个大唐的命运,这些个寻常苦水何必向您倾倒?”
“圣人真这么说?”
“天下皆知圣人与辅国大人为君臣,亦父子。”
“哪里话,圣人喊老奴‘尚父’,老奴自当是国事家事都替圣人理一理。”片刻平静过后,李辅国又说道,“除此之外,圣人便没说别的了?”
“别的净是些边塞小事,藩镇家丑。”
“程大人怎么看待当今的天下藩镇?”
“这样的事情下官不知,只圣人与辅国大人议。”
雨小了,不知不觉过了一炷香的工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