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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墨化了,染盖了留白,怎么给墨龙点睛?”
小太监看着消失在雨中的两人,跪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大明宫侧廊的建福门外,一匹枣红色的马甩了甩粗壮的脖子,毛发里的水珠瞬间朝四面八方散开。
枣红马身后,马车车帘拉开,一张偶有沟壑的脸半隐半现。
马车的前架上,车夫随手摘下脑袋上的斗笠一挥,为车里的贵人挡住了溅来的水珠。
密雨之下细细瞧去,车夫的满头白发不沾点滴雨水。
“等?”佝偻着背的车夫淡淡道。
“萧息,回去吧,小主子今天是不会见我了。”
“好。”萧息把攥在手里的斗笠戴上,一拉马绳,马儿掉头,马车就要启动了。
“唉……难得我一片忠心,刚派人从东瀛找回了富士山的冰荷草,便研磨成药,给小主子送了过来。”
老车夫并未有所回应。
“还是见点儿血吧,否则咱这小主子不知轻重。”
“嗯。”老车夫一扬手,长鞭鞭头闪过一点转瞬即逝的寒芒,划过密雨,在建福门外打了个转,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枣红马的背上。
马儿哼了一声,不急不缓地拉着车驶离大明宫。
建福门外,两个腰挎唐刀的护卫神情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看了看对方,倒地气绝。
血水顺着雨水向四周散去,匆匆赶来准备替圣人送客的小太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两具尸体溅起的水花引起了墙楼上两排暗卫的警觉,他们纷纷跳下墙楼,站在建福门前,神情紧张地戒备着四周,却什么鬼影子都没有见着。
就在建福门的东北方,一座三层高的暗红木房梁的祠楼前,程元振从李豫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沉声说道:“主子,去吧。”
李豫喉结微动,有些惧怕地打量着眼前这座他已经来过多次的三层小楼。
祠楼的一层,左右两侧的墙面上各有一个圆形的窗户,好像两只眼睛;祠楼二层的外围是镂空的,透过雕木看去,里面一片森然漆黑;祠楼三层之上的瓦顶,左右两侧各翘起了一个用黑色瓦片搭架起来的尖顶。整座祠楼在黄昏雨幕的映托之下,好像一个凶煞罗汉的面庞,面对面地看着李豫。
李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推开厚重的大门,迈出步子,跨过台阶。
大门随之紧闭。
房间里总共三个人。头发花白的老者半躺在长条的胡床上,灰须挂腮的中年人坐在木质靠背的胡床上。
李豫小心地松了松衣袍,试图遮掩自己不断起伏的前胸。他神情恭敬,体态紧绷地站在两人面前。
一时间,三个穿着质地相同、新旧有别的黄袍之人相视无言,都在等着另外两个人中的哪一个率先开口。
“皇祖爷。”弯腰行礼的李豫率先开了口,对着半躺的李隆基半拜。随后,他稍稍侧身,转向坐在胡床上的李亨半拜,“父皇。”
“你皇祖爷脖子都埋到土里了,还要等你那么久,你眼里还有你的皇祖爷吗?”李亨斜眼盯着咳嗽的李隆基,胡须下挂起一个满是嘲意的笑容。
始终闭着眼睛的李隆基抚了抚胸口,气顺之后冷笑一声:“李辅国设计杀了你的发妻张皇后,还被这小子尊为‘尚父’,你怎么不问问这小子眼里还有没有你这个父皇?”
话音刚落,李隆基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李亨。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儿子欠自己的这笔孽债——当年在马嵬坡,李亨煽动将士,逼死他的“后妈”杨贵妃。
“你——”李亨弯腰起身,作势准备扑向李隆基,然而脚下无力,一个踉跄又跌坐回胡床。
“儿啊,你这般要死不死的模样,谁来辅佐我孙儿坐稳皇……咳咳……”一阵咳嗽,李隆基没有因为李亨的不敬举动而气恼,反而有些担忧起来。他看着一副温吞模样战战兢兢的孙儿李豫,着实对自家的江山放不下心来。
“皇祖爷,父皇,还请不要再吵了,我……我有‘尚父’和程大人帮衬。”李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
“‘尚父’?”李亨看着李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儿啊,你是我李家江山的继承人,如何能尊一个老太监为‘尚父’?”
“后悔了?”李隆基面无表情地问道。
“唉……”李亨不知如何作答。
“皇祖爷,父皇……‘尚父’对儿臣极为照顾。若是没有‘尚父’帮衬,儿臣如何能那么快稳定百官……”
“你!”李亨被李豫的一席话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越咳越厉害,好像膳房的风箱一般。
“太……太……太医!”李豫急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李隆基收起戏谑的神情,抬手制止李豫的呼喊。
好一会儿,李亨才缓和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着躺在胡床上面色担忧的李隆基。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无言。
低着头的李豫两手指尖缠绕,正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己那些个或年幼或夭折的兄弟,轻声说道:“儿臣才德平庸,坐不得这九五之尊之位。不若儿臣这就去请教‘尚父’,后宫之中哪位母妃有喜,或可……”
一片由乌沉木凿刻的暗黑色的七尖叶砸在李豫的脸颊上,他不顾面庞的火辣,双手接住了乌木七尖叶。
“杀了李辅国。”李亨说道。
“‘尚父’对我李家忠心耿耿,为什么要杀他?”李豫吓得眼泛泪光,同时右脚有些控制不住地暗暗使劲,摩擦地面。谁知他刚好踩在一块镂空的木板上,发出一阵“嘎吱”声,在幽静的祠楼里显得很是刺耳。
李隆基不动声色地瞥了瞥李豫右腿的小动作,沉声道:“孙儿,你若要收拢天下藩镇,再将大唐汇聚起来,理出一个贞观之治,创一个开元盛世,那就必须先打破三道屏障。”
“皇祖爷。”李豫弯腰垂头,以示拜问。
唐玄宗李隆基娓娓道来。
先前还怒火中烧的唐肃宗李亨,也因为李隆基所说的这三道屏障而陷入沉思。
第一道屏障,是一位权臣,权力大到大唐的准天子都要尊其为“尚父”。李豫监国期间的一概旨意需先经过这位“尚父”之手,明臣忠良难以与这位年岁尚轻的天子进行实质性的交流。同时,李辅国与异心躁动的强藩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隐隐形成了一个针对长安的包围网,将朝廷架在一座与外界无法联系的空中阁楼之上。
第二道屏障,是一支军队。“神策军”作为大唐的最高战力,日夜拱卫长安,负责保护大明宫和李家,但同时也削弱了全国大小藩镇与朝廷的联络。各藩镇的岁贡、节度使等官员出入长安的“通道”都变得异常狭窄。但凡有一天神策军或者说掌握神策军的人动了歪念,居于大明宫里的李家消失上数月都不一定能被各地藩镇知晓。
第三道屏障,是一个武人。他始终戴着一顶斗笠,难窥真容,只是斗笠下偶尔传来的咳嗽声让人能大致分辨出此人应该是一个上了年岁的男子。他每天都坐在一架宽大的马车前,甩着一根鞭子,不急不缓地赶着车。这个武人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保护一个人的平安,任他搅弄大唐的风云。
第一道屏障的这位权臣,名叫李辅国,被当今圣人尊为“尚父”。他是助李豫夺嫡登位的头号功臣。
第二道屏障,这支军队的实际掌控人,也叫李辅国。他手握兵符,牢牢掌控着神策军的八成兵力。
第三道屏障,是一个忠于李辅国的武人。这个武人从没开口向他的主子讨要宅邸、老婆丫鬟、金银财帛、武功秘籍、高官极权……他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时隐时现地跟随李辅国左右。
“那这乌木七尖叶是何意?”李豫盯着手中的叶子,疑惑地问道。
“这是号令天师府的令牌,你阿爷前些年暗中收了一个老盲客,此人可助你除掉李辅国身边的那个车夫。”李隆基郑重说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