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坚持不肯自己错了:他哪里无辜?他好歹活了下来,还有你这个阿翁在,还为他买来个童养媳精心照料他。我阿娘呢,我未出生的弟妹呢?
她其实更想说的是,那她呢?
胭脂憎恨这世道不公,好人没有好报。
她憎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
她憎恨旁人万事圆满,有父有母,衣食无忧,她就是嫉妒就是委屈凭什么她要从枝头凝落成泥,被人轻视鄙夷。
她讨厌在最无知无辜的年纪,必须要承受不该承受的凄苦现实。
胭脂靠在墙上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抬手捂住湿润炙烫的发痛的眼睛,你如今都知道了,打算如何对我,回去告诉谢灵官,让他派人将我抓走惩治一番么?
不。
谢伯卿表情像是被她勾起过去的回忆,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悲戚在其中,他说不出怪责胭脂的言语,也不能说站在她的角度上说她报仇的方式不对。
但他更不想胭脂被仇恨蒙蔽了心,就此走错路,她已经在错的路上走得太远了,她还有机会回头。
谢伯卿充满沧桑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道:你是他的妇人,他喜欢你,胭脂。我只希望,你能放下怨仇,放下心中芥蒂,好好待谢留,也好让他弥补你失去过的东西。
比如亲情。
胭脂摇头,谢留会给自己什么?他给她的只有背叛。
胭脂胡乱擦拭湿润的双眼,冷若冰霜地反驳道:他才不喜欢我,他早在军营里就有了新的相好,他瞒着我把人领进门,让她登堂入室,你知道,谢愠也知道,唯独我被瞒在鼓里。我恨你们,你们谢家没一个好人,都是道貌岸然之徒,做得比说得好听!
巷口来了人和马车,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只有往外走。
谢伯卿:那要如何才能解你心头之恨?
胭脂冷笑。
她本来听信了谢留的话,打算遵守妇人的本分和他相处试试,不想现在多出了个恋慕他的云徊。
现下更是新仇加旧恨的程度,难解。
胭脂正对着谢伯卿,倒退几步说了句:我要你们吃尽我吃过的苦头,尝尽我尝过的滋味。
眼见谢伯卿微带愕然,如看稚儿一般的神色,胭脂掐了把自己,挤出幽怨恫吓的语气,我家破人亡,总不能任由你们谢家逍遥自在
她不小心撞到个人,这一回头,一道刀光闪过,透过反射出的银光,那一刻两张脸具是瞬间惊恐的失去血色。
噗滋一声。
整个人来人往的巷口都安静了。
杀人了!杀人了!
来人啊杀人了!
报官快报官。
胭脂眼前是一片浓艳到腥臭的血色,她近乎呆滞地立在原地,从嘴到睫毛半张脸以上都是被谢伯卿脖颈处的伤痕溅出来的血点。
好,好多血被一刀割喉的老人同她一样,双目微睁,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指着她的手,极为困难地朝她张了张嘴,孩子
像一道岌岌可危的木板,谢伯卿的身子越来越向下倾斜。
好,好好活
啊阿阿翁。
胭脂哑巴似的只能发出毫无作用的单字音节,她浑身惊恐胆寒低头看到了被她握在手里冷冰的凶器,如被绳子束缚一般,身上血液从脚到顶凉得彻底。
谢伯卿垂老的身躯轰然倒下,如一页发黄的薄纸,掀起了空气中稀薄的尘埃。
秋冬交接时期,总会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阵阵雷雨。
当天边响起第一道电闪雷鸣的声音时,千户所内的谢留若有所觉,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扫去一眼。
宋霄炼脱了鞋履,占了一张卧榻,磕着盘子里的瓜果,时不时说到几句对当年发生的事的见解。
谢留要他查的事迹,通通被笔记下,呈到了他的案前。
宋霄炼:按理说,同是京都的大户人家,怎么你对你家那妇人没有一点从小的记忆?她难道没上谢家做客过?
谢留:没有
宋霄炼:无碍,也不排除她三岁以前都在老家度过。
谢留试图找寻最初的记忆,但他发现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很难。
他翻开最后一页纸,这时屋外响起一阵混乱迅速的脚步声,就连宋霄炼也跟着看向门口。
一个身着蓑衣,淋了满身雨水的亲兵出现在他们眼前,报!将军,出事了!
谢留凝神抬首,眼神幽沉,目光正好落在对方脚下沾染泥土和水迹的地面,他从来不曾像此刻一样微微分了心神,淡淡问道:何事要禀。
官府来报,出了件命案
有人认出尸体二郎已经赶了过去
将军你
屋外大雨瓢泼,突如其来的电光让原本昏暗的室内气氛变得死寂般的安静,听完下属传话的谢留的脸色前所未有骇然凝重,另一边撑着桌案的指腹更是强撑着他的身躯,极尽努力用力到泛白。
渐渐地,一丝血腥味从克制情绪的谢留唇齿中蔓延开来。
第32章
谢愠带了府里的管事来给谢伯卿收殓,谢留本以为会看见他哭成泪人的模样,罕见的是谢愠成长了许多,他只是用通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睛看着谢留。
一字一句道:阿翁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他报仇阿兄,杀人就要偿命,对不对?
谢留两道眉梢微微蹙拢,目光掠过谢愠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漆黑的瞳孔感到刺目的收缩一瞬,清冷的俊容神情一片呆滞的麻木。
谢愠:阿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对不对?
谢愠仿佛一定要从他那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才肯罢休,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重复这个道理。
他们都知道谢伯卿今日是同谁出的府,但是去了哪儿,又或是经历了什么,真相只有今天跟谢伯卿一起的人知道,而他们只能通过表面的行踪判断谢伯卿是在哪出的事。
谢愠悔恨道:我早说过她是个毒妇,阿翁待她不薄,她却恩将仇报,下此毒手。
是不是先前在阿兄那未曾得手,所以才把目标放在阿翁身上?
旧事重提,就像在拨弄刚结痂的伤口,雪上加霜。
面对谢愠求助的目光,谢留发现他也给不了他答案。
人在何处。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身后的亲兵却好似十分了解地回道:已被收押起来了。
谢留站定片刻,朝谢伯卿的棺椁走去。
死人谢留见过数个,有狰狞有恐惧,谢伯卿都不属于这两种。
除了他脖颈上的伤口皮开肉绽格外骇然,他的眼皮闭着,眉头宛如化不开的结,嘴角拉成一条微微朝上的弧度,竟然显得奇异的平和跟释然。
也许对历经风霜的人来说,黄泉就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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