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个女子的痕迹。
而这些痕迹填满王府,竟能改变眼前人过往说一不二的习惯与规矩。
更有,这清辉台的整个气息都变了。
以前永远都是丝丝缕缕沉水香又冰又甜的味道,眼下却是时断时续的药膳淡淡的苦涩,还有挥之不去的一个女子的胭脂味。
陆晚意坐在这里,欲行那等事,便觉被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包裹。而铺天盖地的属于另一个女子的气息让她闻之窒息。
所以,往后她便要生活在这样的情境里,连呼吸都困难,连喘气都压抑。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般无保留地改变,心甘情愿地退让。
不下了。陆晚意拂乱棋局,我尽想着叶姐姐。
哎萧晏靠在背椅上,笑道,都多大了,还这般耍赖。
陆晚意抬眸看他,平素,殿下和叶姐姐也是这般打发辰光吗?
萧晏闻这话,突然愣了愣。
他琴棋书画,弓马骑射都不差,便是女红厨艺也甚好。
可是,好像两辈子,他也不曾与阿照这般隔案对弈,对镜作画,甚至不曾策马驰骋。
他们在一起时,他总觉时光匆匆,转眼旦夕。
恨不得一日作两日过。
有她的辰光,如何便流逝的那般快?
无她,便觉时光静止,分外难熬。
譬如此刻,他都已经望了三回沙漏,然却才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殿下?陆晚意唤他。
阿照不善这些。我们萧晏回神,看案上棋局,好像未做什么,这时间便过去了。
这是无趣。萧晏亦嫌弃地点了点棋子,不若你把樱桃露方子给本王。
新妇洗手做羹汤,自是佳话。但叶姐姐不方便吧。
萧晏已经拿了笔墨过来,她连粥都不一定能熬稠,本王自个做。
陆晚意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口,却也不曾言语。
因为有远比听到秦王殿下做汤食让她更不可思议的事。
她初时只是闻到了一股女子口脂的馨甜,凝神观来处,竟是萧晏手中那只笔,上头赫然留着两个牙印。
她自及笄,便有嬷嬷教导床帏之事,也得画册看过那些姿态各异的周公礼,配着文雅名。
横笔如笛,咬口掩声,贝齿留印。
遂得名,伊人奏笛。
不知是幻想的画面,还是残留的口脂香,亦或者是面前一个有曾洁癖的人如今竟能够忍受笔杆的破损,和旧日的气味这个认知,总之这一刻,陆晚意觉得若是三人同舟,首先溺亡的一定是自己。
她实在受不了,这里的一针一线,一笔一衫,都是另一个女子的痕迹。
甚至于风中,空气中,都弥散着她的气息。
这是她今天入府前从未想过的。
她的认知里,譬如那深宫之中,妃嫔各有寝殿,争斗是有,可也有相处和谐的。闲来并肩游湖,携手赏花。
但是帝王养心殿中,便独独是帝王一人尔,纵是偶有传召,又岂会如这清辉台,被一个女子一层层渗透。
这哪里是府中家主的独居之所,分明是为妻者的另一个院落。
可是,明明她不是有翠微堂了吗?
太难忍受了!
陆晚意低垂着眼睑,半日不曾回应。
清萧晏观她一张红涨面庞,沉沉低着,自不会想到陆晚意此刻所想。
姑娘脸红羞涩,不敢示人。
萧晏心一提,目光落在手中那支笔上。
顿时想抽自己一巴掌,怎就拿了这支笔,一时尤觉歉意,寻话掩过。
只冲着外头道,催一催司膳,把樱桃露送来。
等等!陆晚意闻此话,猛地回神。
萧晏带着疑惑看她。
我去吧,省的他们冰多冰少败了口味。
有劳!萧晏往袖中自然收了笔。
殿中剩他一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目光扫过滴漏,叹时光漫长。
好不容易一日休沐,却大半日没见人影。
且看入夜,如何收拾她!
他又恼又憾地想着,未几又来一桩让他连恼带憾的事。
陆晚意回来了,道是不慎砸了樱桃露,只能等明岁了。
萧晏看着她用巾帕捂住的划破带血的手,哭笑不得,只指着外头侍者道,去,赶紧把医官唤来。
陆晚意瞥了眼传话的侍者,低声道,不必这般麻烦的,殿下处不是有红爻粉吗,止血固伤最好。我不怕疼的。
倒不是忧你怕疼。萧晏笑道,原被你叶姐姐折腾没了。
叶姐姐何时受了这般重的外伤?那一瓶下去,她可受得住?
萧晏闻言,想起两年前叶照初入府时,为掩身份自伤手掌,如此一瓶红爻粉倒下去换他估计也要疼出一身汗。
她是真能忍。
她故意倒的。萧晏摇着扇子,又看过一次滴漏。
陆晚意看他神色辨不出话语真假。但不论真假,他不在乎那瓶从千里之地的南诏植回来的种子,由苏合研制三年才得的止血粉,这点是真的。
他眼里,在乎的仿若只有那一个人。
陆晚意离开秦王府时,叶照还不曾回来,萧晏站在门口送她。
她道,殿下请回吧。
萧晏道,你叶姐姐就要回来了,本王且迎迎她。
陆晚意落下车帘,轻轻摸着余痛未消的手指。
若不是他要迎他王妃回家,自也不会送她出府。
以往不都是那一句,廖掌事,好生送县主回宫吗?
这遭,原是顺道而已。
头一回,陆晚意觉得情到深处的两人,原是第三个人无法插入的。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遇见的呀!
明明自己对他有情的!
她的情又该如何安放呢?
马车中渐渐传出她隐忍的哭声,策马随行的侍卫目光静静投过去。
这日之后,随着秦王殿下大婚的各种事宜搬上日程,宫里宫外都开始忙碌起来。陆晚意合了殿门,不再出去,也不愿听得关于此间的任何消息。
想试着,忘记这段不曾见过日光的心动。
又因她贴身侍卫何承突然的告假,她便愈发孤单。
叶照给贤妃请安的时候,去看过她两回。
陆晚意道,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家了,想回凉州看看。
陆晚意提起家,提起凉州,叶照指尖便有些发凉。她本就不善言辞,这回更不该说些什么。
回到府中,人便有些郁郁。
六月碎金映碧波,芙蕖娆娆。
她在水榭长廊给池中的锦鲤喂食,萧晏散值归来,隔岸看她。
便觉她不对劲。
叶照仰头道,妾身如何不对劲?
萧晏将她提起来,搁在自己膝上,一炷香的功夫,你撒了四把鱼食。不是连着撒,便是隔了许久回神才撒。
殿下来了一炷香的时辰了?
萧晏箍住她双颊,拨向自己,我来多久了你都没发觉,还说没事?
叶照面颊贴来,男人手指便自然成了手掌,由她蹭贴。
我有家了,可是晚意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