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再来讲给我们听,好不好?
叶照抬眼看她,摇头,不好。我们都会好好的。
*
日头西落,弦月上升,晨曦再起。
又一个紧张的夜过去,对于如今的洛阳高门,各方势力牵扯,无论是拥秦一派,还是扶楚一党,都希望早日打破此间局面。
只是看这秋日高空,凉白天际,当又是死水沉寂的一日。
却不料,大理寺开府放衙,官员点卯上值之计,便有幼女于堂外击鼓鸣怨。
石落水中,涟漪顿生。
与此同时,刑部和都察院接连得到鸣冤信件,因兹事体大,两处长官皆奔大理寺而来。
击鼓的,乃秦王长女,长乐郡主。
道是为其母叶氏,鸣昌平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向帝后投毒案之怨,要求重审。
因牵扯弑君重罪,要求三司联审。
这桩案子,有多大,牵扯多广,不言而喻。
如此大理寺卿主审,都察院院正,刑部尚书两位监审,凡涉及人员,叶氏,慕氏,李素,霍家父子,秦、楚二王皆被召于府衙。
至此,三司坐在审判台,涉及宗亲分两侧,落座于竹帘后。
既然重审的是八月二十八的投毒案,最先上来的自是叶氏。
惊堂木一记拍起,叶照躬身跪下。
她右侧余光微瞥,看见竹帘后熟悉的身影轮廓。
不偏不倚,萧晏掀开一角看她。
她便索性转过头,朝他展颜。
荆钗麻衣不掩国色,大抵便是如此。
萧晏轻叹。
只是狱中大半月,愈发的瘦了。
一双杏眼都有些凹陷了。
无妨,今后本王放手心养着,总能养出分量和尊贵。
萧晏骄傲地想。
像养小叶子一样,养阿照。
上辈子,虽然小姑娘不怎么主动理他。但左右是被他养的粉妆玉琢,雪肤花貌。
皇兄是何计策?怎让小叶子击鼓?且说与我听一听。萧晏捏了捏眉心,靠在座上,我才不费神细听堂上的,委实累人。
坐在一侧的萧旸愣了愣。
长话短说,看我作甚!萧晏催促道。
萧旸眉宇微蹙,不是你的计策吗?我当是昨晚小叶子回府,你交代的!
闻这话,萧晏不由坐直了身子。
那小叶子,是听得谁的话?
堂中已经开审。
依旧对案核人,陈词上供。
因是旧案重审,大理寺卿穆兰堂对一审陈述,加之今日变动,得出重审缘由在证人丁翡翠,荀清丽、卢桐身上。
首问堂下击鼓者长乐郡主,可是因证人有变而鸣怨。
四岁幼女神色坚定,眸光灼灼,道,确定无疑。
如何变化?
幼女道,昨日入狱探望母亲,偶遇被护在府衙的丁翡翠,躲于东院墙角哑泣。我寻问才知,她做了伪证,不堪良心谴责,故此落泪。
这话无论是对面的萧昶,还是凝神细听的萧晏都觉荒唐。丁翡翠明摆着是身后主子调/教过,怎会对小叶子说出这等话语。
果然,被传上来的丁翡翠,当场否认。
你分明就是说了,还说你见我,便想起你自个,也曾幼失双亲。故而行此昧良心之事,恐无颜泉下见高堂!你
小叶子急出眼泪,珍珠发钗晃得发颤。
萧昶挑眉轻笑,不由隔堂喊人,七弟,皇兄知你救人心切,孩子离不得阿娘,但这、这不闹着玩吗?
这厢,便是连着从来低调的霍靖都不由冷笑了声。
七郎!萧旸亦唤了他一声。
堂中窃窃低语,嘈嘈切切。
萧晏一时无声,小叶子虽不过四岁孩童,但历经前世,心思远比常人深沉的多。当不是这般亲信他人才对。只是这一刻,他亦辨不清到底唱的哪一出。
丁翡翠!叶照骤然开口。
她声色平平,不过一声寻常呼唤。只是堂中诸人大抵不曾想到她会此时开口,遂陆续静了下来。
那宫女侧首扭头,撞上叶照眸光。
你当真不曾同小女所言吗?叶照望着她,轻声问道。
我,奴婢丁翡翠晃了晃,如神思被击,奴婢说了。
你说什么了?叶照又问。
丁翡翠看着她,须臾讷讷道,说、说奴婢冤枉了您。
两问两答,满堂寂寂又哗然。
无论哪一方,都不敢相信这宫女之言。
翡翠,你想清楚在说甚?一旁的荀清丽拉着她袖角。
大人!叶照尚且跪在地上,却是直起了身子,这荀清丽说得对,可否让丁翡翠再说一遍,让她看清楚她的话是对何人所言。
如此骤然的翻供,自然要清楚,穆兰堂没有不允。
遂道,证人丁翡翠,且看清楚堂下嫌犯,清楚作答。
丁翡翠走到叶照面前,叶照抬起头。
你再走近些,看清楚我是何人。叶照同她四目相视。
丁翡翠直直看着面前人,您乃秦王妃。
你确定我是秦王妃?
奴婢识得王妃,不会有错。
那你方才说,你冤枉了我,可对?
对,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满座惊愕。
萧晏最先反应,催声道,主簿还不记虑,如此证言!
焉知这宫女所言冤枉,到底何事!萧昶抱着侥幸。
穆兰堂左右望去,合了合眼,不轻不重拍了声惊堂木。
于堂下道,证人丁翡翠,将话从头说来。
身后声音传来,面对着叶照的宫女,神情恍惚,仿若没听到大理寺卿的话语,只凝望着面前人。
大人寻你问话,望你如实回答。叶照眸光潋滟,湛亮的双瞳盈着笑意。
只是不那么真切,如同山间薄雾轻拢,黑白混沌在一起。
丁翡翠颤了下,转身面向穆兰堂回话,八月二十八日昭阳殿膳食,秦王妃不曾揭开盖子,三盖皆由奴婢揭开。第二道鲈鱼烩开盖时,秦王妃还打趣奴婢不识规矩,告诫奴婢不可如此。
王妃既已告诫,你穆兰堂话还未问往,那厢竟是自己一股脑道来。
第三道水晶炙虾亦是奴婢开盖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我同你一面之缘,无冤无仇,你何故于此害我?叶照陡然激动,只转身按住丁翡翠,捧着她面庞迫使她重新看向自己。
原本仿若被抽魂般的人,突然眼中又聚起一点光彩,喃喃道,荀、荀掌事,让奴婢干的,荀掌事
叶照扔下她,亦不顾手足镣铐,只扑上去猛纠荀清丽衣领痛问,是不是你?你又是为何?
我知道了,你不是针对我,是针对我夫君你身后的主子,为储君之位,将弑君之名泼于我夫君身上对不对
明明是你们狼子野心,却陷我们不忠不义
叶照扑向荀清丽,可谓发生于转瞬之间。
看似一个柔弱无骨的女子,偏衙役匆忙上前欲要拉下按住,却是费了几息时辰。原不过是她周身内力弥散,凡有人触之发麻。
然不过几息罢了,亦无人觉察到什么。
如同,她最终被止住重新跪下身来,垂眸的一刻,亦无人看见她一双原本灿如星辰的明眸,琥珀色燃起又退下。
诸人在意的,是在府衙之中回荡的、她声声质问句句发聩之言。
纵然所有人都明白,朝局成这般模样,根本是秦楚两王之争。但尚且没有一个人敢如此直白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