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叶照慢慢不跑了,性子愈发安静下来。只暗里偷偷记着路线,观察坊中人流的高峰和低谷。
她以为这般便能寻机会跑出去,却不想才将将有些苗头,老鸨便允了一当地富商要将她高价卖出。
富商死了儿子,寻人配以冥婚。
妈妈收了郎君多少银子,且都退了,小小补给您。当家的花魁正从刺史府献艺回来,持着团扇站在门边,同女童柔柔招手。
声如黄莺姿如玉。
慕小小摇着扇子嗔道,妈妈可是愈发少了计较,这一锤子的买卖也做了?
她的扇面量过叶照三庭五眼,挑过下颌弧线轮廓,幽幽道,这养上两年,便能越过小小去。妈妈,我们这行当,可不兴越老越香。吃的就是这么两年鲜嫩时候的饭。您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哪里去寻这么个容色无双的人!
小小亲自带在身边给您养着,成不?
如此,叶照便跟在了慕小小身侧。
之后叶照才明白,原也不是慕小小要她,乃慕小小之情郎看中了她。
那是江湖上成名的刀客,原是识出了叶照一身练武的根骨,要来授她武艺。
明大侠是武痴,待阿照几分心意,皆是因为武学。他说,我与他,可算作师徒。叶照看了眼临窗坐着的人,还说,让阿照学武,亦是为了他不在您身边时,可代他护您周全。
即将就要离开此地,临行前,叶照想总需把阿姐的这个心结解了。
当年,慕小小将她带在身边,于外人面前,她们是主仆,无人处却是姐妹相称。
我家中也有个妹妹,算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在鸣悦坊的最后半年里,是叶照迄今为止,最好的时光。
黑夜里,两人同人而眠。双九年华的慕小小搂着女童背脊,轻轻叹息,这吃人的世道。
北境沙漠十年,二人一直在苍山弟子的监控中。直到前两日,霍靖来此接叶照,吩咐应长思将人手撤走调入洛阳,这处才稍稍松动些。
许是听了叶照一席话,慕小小精致娇容里现了一丝暖意,眼尾清扬正欲接话。却是余光瞥见窗外人,遂转了话锋,不屑道,说得好听,且说给你自个听吧。明郎是侠客义士,断不会被你这小蹄子勾了去。你当我为何恼你?
叶照本有些欢意的面色,随她话语重新落寞。
慕小小更是起了高声,玉葱素指直指叶照,我好好地待在坊中,等着明郎来赎我,就差两个月,他便来了。都是因为你,被连带着捆来这不着边际的地方,白白蹉跎十年光阴全都是因为你
说着,似隐忍许久的情绪爆发,她一个激灵下榻,冲向叶照,拔了头上发簪欲要刺去。
叶照蹙眉侧身避开,似是意识到什么,只一拂袖将人掀倒在地。
我便不该多此一举来看你。叶照睨了她一眼,甩袖出门。
门外,崔如镜持一把二十四指骨伞,亭亭立在檐下。
小师妹好硬的心肠,那花魁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师父。她眺了眼屋中挣扎起身的慕小小,不免怜惜道,啧啧,瞧瞧你这一下,将人都打吐血了。
阿照虽入门晚,却也知苍山一派修的是修罗道,自不敢修出菩萨心肠。
牙尖嘴利!崔如镜冷哼一声,伸手拦在叶照身前。
叶照眉眼冷下,对上她视线。
奉小侯爷之命,特地赏你的。持伞的女子笑意盈盈,摊开手掌,里头是一只指甲大小的赤色药虫。
碎心蛊,叶照识得。
这辈子,很多事虽依旧循着前世的轨迹,然细微处却是有了不同。
譬如,前世她是独自入的秦王府,苍山派并无其他人前往。而她出发前,也不曾服过这控人性命的蛊虫。
实乃前世,应长思给她的九问刀心法,最后一式苍生何辜是反的。她练到最后一式,虽一样的威力,却用一次催一次性命。应长思告诫过她,一生只可用三回,第三回之后,便只有五六年的寿命。
然而,只要她听话,事成之后,自会奉霍靖的命令,给她调整经脉,还她完整的性命。
他们以此控制她。
而今生,她自然也拿到了一样的武功心法。
按着前生记忆,她未再吃亏。只是她到底忽略了一关键处,她学成太快了。十三岁便功夫大成,怎能不被那二人忌讳!
尤其是霍靖,对她的控制,从很早就开始了。
头一桩便是对陆玉章的刺杀。
她不杀,死的便是自己。杀了,这一生便再难有回头路。注定了站在萧晏的对立面上,即便萧晏容他,安西权贵都不会放过她。
此后,便是控制慕小小。
自己原是无亲无故之人,没有什么可以被他们所掌控的。慕小小是同她唯一有牵绊的人,即便怨恨多过情分。然霍靖那样的心思,宁可错,也不会放
叶照接过碎心蛊,没有犹豫吞下去。
至此,从名到情到她的命,全部被控在了他人手里。
至此,她也可以离开这片沙漠。
去秦王府了。
第4章 、洛阳
翌日,叶照东上洛阳。霍靖则继续往西去,至于去向何处,叶照自不会多问。
启辰时,晨曦初露,叶照作官家女打扮,莲步姗姗上车。落帘的一瞬,她的眼角余光落在西厢暖阁处。门窗紧闭,安静无声,当是那里头住的人还不曾醒来。
此去洛阳,除了护好那人,护他到君临天下时,了结前世亏欠。叶照还有一事企盼,她要留得一命,回来将她的阿姐带走。
若是上苍厚待,再替阿姐找到她的郎君,亦不枉自己重生一遭。
她合了目,平缓心绪。却不料,马车将将驶至外院,便有婉转曲调缓缓传来。
这一霎,这青天不遂人间愿,留奴家、在此凄凄又哑哑,北去南来几朝暮、红颜成白发
是《闺怨曲》,叶照识得。
在安西的歌舞坊中,稍有才学的歌姬都会自己填词作唱。多来是哀叹年华流逝,或是表达相思之意。
譬如慕小小此刻所唱的,便是她昔年所著,是对明郎的思念。
随行的崔如镜撩开帘帐,丈地外,人与景映入叶照眼眸。
日曜,风起,黄沙穿胡杨。
山丘之上一袭青衣倩影,扬水袖哀哀吟唱。腰间半块白玉龙纹环佩和声起,叮当作响。
举目眉眼里,是流逝的十年时光、不变情意。
就差两个月,明郎就来接我了,都是因为你
昨日之语萦绕耳际,叶照自嘲地笑了笑。
莫惊怕,莫愁前路无知己,会有人、与尔西窗再闲话。莫惊怕至此无乡、四海可为家
花魁转喉换调,玉足轻点,挺拔似天宫仙鹤。纤臂高抬,水袖迎风举,慢慢滑落、露出一截玉藕皓腕。
白瓷腕间,竟是系着一根如意结扣的红绳。
叶照眸光亮了亮。
莫惊怕,莫愁前路无知己,会有人、与尔西窗再闲话。莫惊怕至此无乡、四海可为家
马车与她擦身过,帘帐落下,人影远去,唯歌声不绝。
慕小小改了后半阙的旧词,如今半阙新词是对她阿妹唱的。
她同她说,别害怕,别回头,前路有崖,可四海为家。
阿姐,等我。
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捏着腕间同样的一串红绳,暗暗道。
*
马车疾行而去,出沙漠,入安西,涉酒泉,过兰州
历经月余,昌平二十七年四月十七,叶照到达洛阳。
她看着城门口两个醒目古朴的大字,前尘往事如云起。
四月十七,是小叶子的生辰。
这辈子,诸人都重新来过,唯有她的孩子,永远留在隔世,再不能归来。
叶照压下如麻情绪,且顾眼前人。
前世里,她是在昌平二十九年入的秦王府。彼时萧晏已经二十又二,到了适龄婚嫁的年纪,然即便存着一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王府后院却仍旧空无一人。
三年的欢好中,偶尔也提到过如何久不娶纳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