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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了初次遇见池子时的那夜,满身是伤的赤狐倒在血泊里,唉呜着叫惨连天,不带它回去就咬着裤脚死死不松口。
她有些好笑,问:“你应该知道你的伪装很拙劣吧?”
池子时身子僵直,指头揪紧。
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抱着侥幸的心理,在伪装里求真。仲奉说,他用带兵打仗的那些法子对付阎罗不可行。可他只会带兵打仗,也只学过兵法。
“生灵见我避之不及,独你,敢缠着跟我回家。”
“你一早就知道?”池子时向来挺拔的背脊塌下去,声音苍白颤抖,自嘲着扯了扯嘴角,“为什么,为什么不拆装我?”
“鬼帝没和你说吗,我生来七魄残缺,不通情感,是天生的阎罗料子。”她停顿住,手中多了枚珠串,池子时的余光瞟去,是下了引魂咒的那个,黯淡无光的如意玉石已经恢复了通透晶莹的本色。
“于我而言,这世间一切如何发展,走向灭亡,又或昌盛,都于我无关,没有什么能波动我的情绪。”
只有姜淮,是那个例外。
“我出生时,母亲难产死了。姜道沉,也就是我爹,到他死也没见过我几面,同我说过几句话。我是姜淮养大的。他和我不同,他希望世间繁荣昌盛,百姓安居,善有所报,恶有所惩。他有远大的理想抱负,却为我舍弃了前途,做了个人人厌弃的阎罗。”
司礼同她说,凭姜淮的本事,等他去人间历完劫,褪去阎罗阴气,有他们兄弟二人共同举荐,入仙编轻而易举。
送姜淮入历劫道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她的兄长马上就能施展自己的抱负,去做他想做的事了。谁能晓得,都临门一脚了,最后等来的,是姜淮魂散三界的消息。
“我在黑暗里生活几百年了,阴冷,潮湿,漫长时间里我就坐在那个高位上俯视阎罗殿,在那个没有光,没有人气温暖的地方,看了几百年的戏,见过世间百态,也知人心多面。几百年里日复一日,夜夜相似。”
池子时透过火光看进她的眼里,那里光影绰绰,噼里啪啦,却染着几分寒意和落寂,还有无尽的想念。
“我以为会一直那样下去,直到,引魂咒的光亮了。”
然后,她请辞,离开地府,报了仙编,在人间驻留。
“引魂咒是地府禁术,三界内但凡有一缕魂息尚存,它都能敏感捕捉到。”
魂息是一个人离去后残存的温度,会在三界,他生前去过的地方,触碰过的物件上逗留,直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逝。
三界内再也找不到一丝魂息时,那他们就真的消逝无踪了。
地府的鬼差会带回魂魄,却无法带回它生前所有的魂息,会有魂息跟着魂魄转世,也会有残留的魂息一直困在前世的执念里。无烬渊是万千魂息的最后归处,世间尽数残魂、魂息都会被吸入此处,等着时间将它们所有的念想都消磨殆尽。
姜晚把玩着玉石坠子,抬眼对上池子时的视线,狐狸眸子慌张闪躲。
“他是我的执念。但若是重来一遭,我知他还是会选择同山魈同归于尽,尽管那样,我还是会让他去历劫。”
在之前,就像鬼帝所想的那样,她确实是想要找到姜淮的魂息,试图复活他。在人间游走,寻找魂息的日子里,她慢慢也变成了姜淮,觉得世间一切都该遵循道法自然,而上位者该为俯仰它的民众做些什么。
直到幻境里,弘和仙尊点出执念循环的那步棋,她突然醒悟了,不管重演多少遍,那时那刻,我们做的所有决定都是当下最优的,不是吗?
就如,再来一万次姜淮依旧会为救百姓而牺牲,池子时也会因为三界苦战而在苏达丘陵选择对魔族施压。
错的,从来不是他们,是迟迟不来增援截拦山魈,尸位素餐,不敢迎战的仙族领将,是隐瞒求和书信,为一族私利背叛主帅,密旨屠杀俘虏的操局者。
“我想,燕桦仙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在仙山救了你。”姜晚挑起地上被当成烧火棍的东西,扯了身上的斗篷,用力擦拭着被烧得焦黑的顶端。
烧火棍露出原本的光泽,锋利的尖刃被姜晚擦拭的反光,在火光下,寒光杀意逼人,那曾是随着战神一起出名的神兵长戟。
姜晚将未能恢复往日神光的长戟递还给池子时。
她说:“魔族品性你最知晓,他们不满已久,一旦发战,早前签订的议和书不过是废纸一张。不是仙族需要战神,是三界苍生都需要战神。”
池子时盯着她的动作,眼底情绪复杂翻涌,手掌握成拳,磨平的指甲掐进长满茧子的肉里,依旧无法控制住颤抖。
他哑着嗓子,开口:“我不觉得那个称呼荣耀,也不觉得我能担起那个名号。我杀了好多人,手里沾了好多血,我……我很脏。”
泪花了他的眼。
无数个日与夜里,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血流千里被冰封在河面上。睁开眼,看见的是满身满手,到处染上了血。是自己的,是战友的,是敌军的,是无辜受累的千千万万苍生的。
执念并非三言两语就能破除的,越敏感的人陷的越深,一重执念之下又是一重执念,环环扣扣交合着,一结更比一结难解。
姜晚往他身边挪近了些,握住他发颤的手。
那手在火边烤了许久依然寒凉,软嫩的手掌覆在他的拳头上,却叫他心头震颤。
有小人在他脑子里打了场没结果的架,几经挣扎下池子时痛苦地看向她,道:“山魈入城前,司礼曾来无烬渊找过我……我当时选择不见他。”
如果,如果那时他出去见了司礼,姜淮也就不用与山魈同归于尽。
姜晚噎住,这狐狸脑袋怕是在仙山冻傻了。
“山魈袭城那日,人皇可是在场。我的兄长我了解,谁也拦不住他的,你来了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况且,这本就不是你的错。难不成仙族离了你,就无人可用了么。”
那双狐狸眼水气迷蒙地,直勾勾盯着她,眼底浮着挣扎与渴望。
她心里乱糟糟的,抬手摁着他紧蹙的眉头胡乱碾着,掌心下移,盖住了那双会叫人心软的眼。
“我哥的事儿我自己会查清楚。”
池子时的长睫毛在她手心底上下扫动,蹭得她痒痒的,不自在地撤回了手。
手才刚离开,下一刻就被抓住,狐狸掌心的茧子硌着肉,手心的温度直达姜晚心里。
她忽然想起来,她眼里的池子时,是善于在暗处观察,绝对隐忍,却会在细微末节里处处体现着他的用心,占有欲和领地感强烈,醋味也浓烈,但这只狐狸又小心,又脆弱。
他拙劣的伪装底下,是炽热紧随的目光,是随时现身的保护。
虽然开始的接近是一场满带目的的骗局。
可也是因为他,从光里走到她跟前,将她拥入怀中,带出了满是泥泞的黑暗。那是除姜淮外,第二个让她感觉到这世间真的有温度。
光,原来是能打到她身上的。
姜晚回握住他的手:“出去吧,三界苍生需要你。”
“我……提不起长戟,也没能突破封印。”
“可你聪颖,顽强,有担当,熟知魔族根底习惯,善用兵法,练兵有素。况且,无需动手,你本身就是能震慑三界的存在。”
篝火的光影窸窸窣窣跳动着,暖意从脚尖蔓延心头,两颗心挨着,再寒冷的地方也会生出花。
金乌缓慢从地平线升起来,朝霞在天际边沿染出绚丽的色彩,橘黄色调的光铺洒在花海上,成就了一幅美景。
小姑娘嘴角扬起弧度,用相当陌生又熟悉的词汇细数着她眼里的战神。
她描绘了一个出场带着光环的十足厉害的英雄人物。
她说,他身披月光,脚下是万丈深渊,即便敌人法力高强,也难敌小将胆大又心思细腻。她说,他每一场征战,都无惧死亡,用尽了力气,只为赶走敌军,为百姓谋一片净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