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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姑姑的生平事迹,罗依都是打小从父母吵架的话里零零星星听来的,今儿听一嘴,明儿听一篇,自己再梳理梳理。她很多年后再想,觉得最带劲的是姑姑的第二个男人,一个铁道上拉信号灯的男人,据说姑姑当时撇下了两个儿子,跑去那光棍在铁轨边的小宿舍跟他过,二十来岁的寡妇和血气方刚的光棍,过了大半年,散了。
老罗家人,自私,贫穷,差劲。
“你们老罗家人,又穷又自私,个个差劲!”这是罗依的母亲和父亲吵架甚至动手时必然要讲的结论,“差劲”是她咬牙切齿讲出来的,就是人品差、私生活乱七八糟的意思,而母亲讲到这个词时,自然是连带罗依的姑姑一起骂的。
可在罗依看来,母亲对姑姑的恨意,从根本上说不在于姑姑九十年代初向罗依家借了一千块钱一直不还,罗依觉得,母亲恨她是个想干嘛就干嘛的女人。
这恨意绵延到罗依的父亲身上,甚至绵延到罗依身上,罗依向来习惯于母亲的打骂,她和父亲一样,麻麻木木的,晚上被打一顿睡一觉起来也就不想了,但她这辈子却记得母亲骂她的那麽一句话,高一时她追同年级一个男老师被发现,母亲被分管校长找去谈话,回来后说:“你和你姑一样,差劲。”
这可太伤人了,罗依打小跟着母亲一道儿鄙视她的父亲,鄙视老罗家人,她一直觉得自己该跟着母亲姓马,她是马家人,她的身体里应该没有老罗家的血,就算有也洗干净了,可不是吗?爷爷早在六十年代就被人打死了,奶奶也在自己很小时病逝了,父亲“嫁”来了这个四川小城市,自己和老罗家早就没瓜葛。可那一刻,自己却被重新定了性,变成了老罗家的一员,一个差劲的人。
罗依的母亲恨自己男人没本事,从婚后两年头脑开始清醒时就恨,一直恨到现在,恨了三十年也没离婚。其实她该庆幸。长成老罗家那样的人胚子,有着老罗家那样的情种基因,这男人要是还有本事,哪会守着她?
男人不比女人,罗依的父亲不比罗依的姑姑,他这辈子,风流只在自己的白日梦里。
结婚时母亲去找她自己的父亲,说给女婿安排安排工作,第一站安排到了市委办公室做秘书。这职位,别人心知肚明,做好了就是将来的人民父母官,罗依的父亲做了两个月,说自己做不来,□□也找他老丈人委婉谈心,大意就是,您家女婿,站出来人模人样,可肚里实在没墨水,提都提不起来,性格也粗糙,不懂得人情世故。
后来罗依的父亲干过国营食品厂工人,干过景区售票员,最后回到了政府大院儿,给领导开车。
得亏那位领导不止一个司机,也不爱跟手下计较,不然能被他气死。
北方来的男子,高高瘦瘦,操着一口近似普通话的北方话,看上去老实又腼腆,跟着领导出出进进,在四川小城里,不熟悉他的人都觉得这小伙子一表人才,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总体来说一身正气,但坏就坏在他那双含情目,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那双眼睛往大姑娘小媳妇脸上一扫,对方多要脸一红,低了头去捡东西。
罗依读到初二,父亲带了个年轻女孩回家吃饭,打电话叫罗依妈多烧几个菜。女孩子是领导们常去的那家小酒店里的服务员,从农村来小城里打工,苗苗条条温温柔柔的,来了家里,给罗依买了两大袋零食,嘴甜得很,管罗依母亲叫嫂嫂,对罗依父亲一口一个“罗大锅”。
罗大嫂也客客气气,一言一行皆是大家风範,可吃完饭送走女孩她就发飙了,吵得天翻地覆,叫来了娘家弟弟,扬言要离婚。那天晚上舅舅和舅妈在罗依房间里,劝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母亲,舅妈说,想想罗依,你们离婚她怎麽办?母亲说罗依肯定跟我。
罗依则坐在阳台上给自己重新取名字,她开心得很,终于不用再姓罗了,终于不用再叫罗依了,她要当老马家的人,名副其实的马家人,那该叫马什麽呢?嗯,得翻一翻唐诗宋词,这回一定得取个大家闺秀的名字才行。
过了一周,离婚的事不了了之了,罗依贴着墙角走到母亲身边,小声问她,婚还离吗?母亲犀利地看了她一眼:“你想我们离婚是不是?要不是有你,早离了。”
罗依失望了很久,不为母亲埋怨她的那句话,只为自己想了一周的那个好名字派不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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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她的根应该在北方某个农村,那里有荒芜的坟茔,彪悍的民风,和永远也富不起来的命运,她还有个不守妇道的姑姑和一个无知无识的父亲。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