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己大抵是睡糊涂了,要不然,瑞雪好端端的,怎么会改口叫他皇后呢?
但瑞雪很快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绷着脸将所欢从床榻上扶起,一边吩咐坤宁宫的侍女去给陛下报信,一边絮絮叨叨地将近日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她先说楚王殿下得了禅位的诏书,成了大周名正言顺的新帝,又说凤印在坤宁宫中好生存放着,您早就是大周人尽皆知的皇后娘娘了。
皇后?所欢闻言,不禁失笑,怎么可能
他本能地不信:父王如若真成了大周的新帝,定会娶肱股大臣之女巩固皇位。我不过是个用来冲喜的世子妃,他怎么会
世子妃已经身故了,瑞雪轻声打断所欢的话,一字一顿道,在您入宫的那天。
桌案上放着的药碗毫无预兆地被所欢打落了下去。
侍女忙不迭地拿了帕子去擦流得到处都是的药汁,一时不察,让他挣扎着爬下了凤榻。
所欢浑浑噩噩地冲到屏风后,赤裸的脚在柔软的地毯上蹭出一片红印。
但他毫无察觉,只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曾经,他就跪在坤宁宫里,向新后行礼,被新后刁难,再仗着父王的宠爱,得意地转身而去。这里的一切都和新后在时不一样了,却又奢靡更甚往昔。
皇后娘娘。
安静立于各处的宫女见了所欢,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行礼。
他又惊又喜,头晕目眩,忘了纠正那个用于自己身上颇有些奇怪的称呼,而是小心翼翼地拎着衣摆,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梳妆台前。
独属于他的凤袍挂在那里,黑底金纹,耀眼无比。
哪怕所欢已经被赫连与寒娇养出来了不少见识,一时间,也没办法寻到辞藻来形容这件凤袍。他只痴痴地抬着眸子,里面水光隐隐,波光粼粼。
皇后娘娘,您身子虚弱,别着凉了。瑞雪抱着衣袍追出来时,所欢已经将凤袍披在了肩头。
他久病未愈,眉宇间满是病气,但再浓重的病气也遮掩不住骨相里带出来的艳丽。
连雍容华贵的凤袍都压不住所欢的美,只能任由那丝丝缕缕的撩人劲儿顺着裙袂散落出去。
您得当心着点身子,瑞雪脚步微顿,偷偷将怀中的衣袍放下,跪在所欢脚边,替他整理凤袍,您如今
她的话语微妙地顿住。
所欢有孕之事,她也是后来才知晓的,惊讶过后,就是数不清的欣喜了。
瑞雪是所欢最信任的侍女,荣辱与共。
她不是所欢,看不明白,又或许是不愿相信帝王之爱能持续经年,只信母凭子贵一说。
所欢若是诞下皇子,即便失去了陛下所有的宠爱,亦能在宫中长久地立足。
然而,这样让人欣喜的事情,不该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瑞雪沉吟片刻,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如今已是八月末,地上凉,您就别让奴婢为难了。
沉浸在喜悦中的所欢猛地愣住:已经是八月末了?
他迟疑地询问:那我岂不是睡了
所欢没有将话说完,抚着心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与父王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太顺畅,以至于他忘了,自己的身子与常人不同,是靠药物一点一点地喂出来的,就算短时间内有了起色,也很有可能一落千丈。
眼瞧着所欢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瑞雪赶忙安慰:您睡得久,可身子也在变好。
您瞧,要是没变好,您也不会醒呀?
此言当真?他半信半疑地按压着眉心,对了,云家那个二小姐
云家早已被满门抄斩。皇后娘娘,您就别烦心了。瑞雪扶着所欢回到床榻边,当初陛下听闻您被云柳推下台阶晕厥后,直杀入宫中,拿着禅位的诏书登基称帝。
陛下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册立您为新后,再抄了云家满门。
就就这么抄家了?
可不是吗?瑞雪不以为意,陛下震怒,株连九族,连当初那个耀武扬威,不将您当回事的皇后,都在宫中畏罪自裁了呢。
要说所欢在试风袍时,还有几分迷茫,那么在听了瑞雪的一番话后,就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并没有被赫连与寒的雷霆手腕吓住,反而觉得父王做得不错。
古来帝王,皆杀伐果断。
更何况他从不是良善之人,云家姊妹想要他性命之心不假,那么他害人之心就不会掺杂半点水分。
正想着,屋外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所欢循声回头。
暑气未散的风吹起了他肩头披散着的青丝,那些绣在凤袍上的金凤也开始翩翩起舞。
他笑颜如花:父王!
第110章
所欢还没跑几步,就被秦毅带着太医拦下了。
皇后娘娘,容臣给您诊脉。秦毅语气谦卑,动作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劲儿,身后两个弓着腰的太医更是直接上前,半拉半拽地将他按回了风榻。
所欢不快地挑眉,但他并没有多想,只用含水的眸子望着赫连与寒,嗔怪道:父王来了,也不同儿臣说句话吗?
该改口了。
赫连与寒照旧着一袭黑袍,目光沉沉,唯一的变化,大抵是衣摆上的金色蟒纹变成了龙纹。
所欢的视线在威风凛凛的龙纹上滑过,心脏兀地加速跳动。
瑞雪同他说赫连与寒大业已成时,他还没有什么实感。父王的野心,他一直心知肚明,但亲眼面对大周的皇帝,感觉终究不同兴奋与战栗并存。
所欢迟疑地伸手,苍白的指尖犹犹豫豫地落在赫连与寒的衣袖之上。
这是他昔日的父王,也是大周万人之上的陛下。
父王所欢顿了顿,电光石火间,心一横,小声唤了声,父皇。
赫连与寒闻言,锋利的眉猛地挑起,挥退了凤榻前的太医,撩起衣袍,大马金刀地坐在所欢身侧:叫朕什么?
所欢鼓起勇气,垂眸柔柔地道了声:
父皇。
满殿寂静。
须臾,赫连与寒忽而叹了口气:你们都退下吧。
秦毅立时领着一众太医以及侍女毕恭毕敬地离开了坤宁宫。
偌大的宫殿内一时间只剩他们二人。
所欢不免紧张起来。他故意唤赫连与寒父皇,为的不过是印证自己的身份罢了,现下赫连与寒认真起来,他倒是先打起了退堂鼓。
不喜欢那身凤袍?
谁料,还不等所欢认错,赫连与寒先一步开了口:如若不喜欢,为父再命人给你做一身新的。
他不仅语气温和,连自称都换回了所欢习惯的为父。
所欢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地松了下来,靠过去仔仔细细打量着赫连与寒的神情:
父王父皇。
您真要册立儿臣为皇后?
赫连与寒屈起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为父早已昭告天下,那个嫁入楚王府,给世子冲喜的世子妃已经故去。如今,宫里只有一个嫌弃凤袍的皇后。
儿臣才没有嫌弃。所欢本能地反驳,继而反应过来,不不是儿臣。
他咬住了下唇,怯怯地瞥了一眼华贵的凤袍,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嗫嚅道:臣妾
赫连与寒失笑:不习惯就不必改口,为父喜欢听你叫父皇。
所欢面颊微红:父皇真是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