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月的苏州,柳丝轻拂,群莺乱舞。苏州是商贾云集之处,南方的丝绸、进贡的香粳、上好的湖珠莫不出自这里。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贩夫走卒,才子佳人,把个苏州城衬点得热闹非凡。
苏州河畔,杨柳青青,行人如织。河边长堤之上,每隔数里便有一八角凉亭,是当地富商捐资而建,为游人遮日歇脚。河道不宽,两岸尽植垂柳碧桃,三两只燕子穿行其间,河上画舫游船缓缓而行,多是游人雇来用以顺河而下观赏两岸风光的。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正是踏青的好日子。特别在今日,苏州河边的人彷佛格外的多。除了行色匆匆赶路之人,几乎所有苏州河堤上的人全都挤在河岸两旁,伸直了脖子向河上张望。
体型巨大的龙头游船通体用昂贵的紫檀镶饰,船首的龙头雕得威风凛凛,栩栩如生。船上雕梁画栋,金镶玉砌,连窗上的幔布也是用上好的精绣苏绸制成。船边上站着的是清一色的玄衣汉子,或抱胸,或持剑,双目炯炯有神向四周张望。
五月初四,是苏州城外某个庄园园主的寿诞,也是他的众多女儿女婿跟外孙外孙女回家拜寿的日子。不知道是从哪年起,他的某几个外孙达成了默契,都会在喝过寿酒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五,一起乘着家里的船来苏州河上游玩一日。久而久之,苏州的百姓都知道,在这一天,苏州河上必会出现那神秘而又极端吸引眼球的四位公子。而每年这个时候来苏州河畔看鼎鼎有名的四公子便成了苏州城的一大盛事。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未嫁的名媛淑女们还是会在这天华服盛妆,带着贴心的婢女家仆来到这里一睹四公子的风采。心中燃着小小的火苗,只盼斯人的目光或许可以在自己身上留伫片刻,或许可以谱一曲墙头马上的风流佳话出来。
女人们会如此,男人们更是趋之若鹜,只不过目标不同而已。难得可以在这天看到平日深藏闺中的佳人少女,怎不叫人心中搔痒难耐。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知不觉就挤满了岸堤。
穆逢春没有夹在人群中。他能来到苏州,纯属偶然。正好穆逢春在京里结识的陈少府外放苏州当通判,要邀好几个京中好友去苏州一游。穆逢春在京里正待得无聊,想着出来走一走散散心也不错,于是把丽春楼的事情交给胡丽娘,自己简单收拾了个包裹,跟着陈少府一行来到苏州。
在苏州的时候,穆逢春大都是跟同来的三四个好友四处游荡,闲来无事时无非是下棋对诗,架鸟逗虫,过得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偶一独处,便觉得穷极无聊,了无生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五月初五,正是陈少府来苏州上任满三个月。一干人等觉得在苏州已待得够久,便相约在今日为陈少府庆贺,顺便也向主人辞行。其中一人觉得上酒肆太落俗,想起苏州河堤风景宜人,春色可喜,便提议众人带了食盒酒具,齐齐来到苏州河旁,寻了一处凉亭坐着。
乍见河堤上聚了这许多红男绿女,众人都吓了一跳,本以为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找了个少年问询才知道今日有颜家的四位公子游河。俱是打从京城里来,大伙儿也不明白这四位公子有何过人之处,见岸上的众人都伸直了脖子看着,人本好奇,便也都直了脖儿向河中张望。
※※※
天是晴朗的天,微风轻拂,弱柳随风,东蓠夏树腿上盖着一张薄毯,命人把木椅推到船头,斜靠着桅杆低头看书。
因为少见阳光,看书的青年有一张瓷器一般苍白的脸。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额边的皮肤隐隐透出青色的浮筋。垂下的长睫和高直的鼻梁在脸上洒下灰色的阴影,让一张原本俊美端正的脸变得有些模糊起来。青年的身体看来有些单薄,乌黑而柔软的发丝束在脑后,偶有几根松散的头发随着轻风飞舞着,落在青年的肩上。船缓缓地前行,金色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彷佛人也是透明的。青年拿着书的手修长而有力,却没有突出的骨节。跟他的目光一样,青年的手指沈稳而坚定。因为不擅言辞,东蓠夏树常给人一种很难接近的感觉,甚至连他的父母,也觉得他过于沉默而个性孤僻。
「只有我们才知道,夏树的心有多么温柔和脆弱。」这是比他小三个月的表弟对他说的话,东蓠夏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从小到大,跟他最亲近的不是跟他一母同胞的兄弟,而是与他同船共渡的这三个表兄弟。
阳光有些刺目,东蓠夏树觉得有些头晕。正准备合上书本,一个巨大的黑影自上而下罩住了他。
抬起头,东蓠夏树微眯起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长手长脚的高大青年,没有什么血色的双唇微微挑了起来。
「你来了,不在后面跟他们钓鱼吗?」
青年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东蓠夏树持平。青年有一张俊美而张狂的脸,浓黑的眉毛下,一双乌亮的眸子散发着摄人的光芒。如刀刻般的五官清晰而夺目,浑身散发出如野兽般的狂野气息,但那气息里又隐隐带着几分纯真与尊贵。跟东蓠夏树在一起,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青年却让人觉得是如此自然与和谐,彷佛天生就该在一起一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岸上的众人一声声地惊叹,更夹杂着几声女子兴奋的尖叫。两位浊世翩翩贵公子的出现几乎吸引了岸上所有人的眼球。
东蓠夏树轻叹了一声。果然又是这样。
「想进去吗?」有着狂野外形的青年声音却异乎寻常的温柔,摸着东蓠夏树的头顶,青年似乎能理解他此刻的想法。
「不忙。」东蓠夏树轻声地说道,「反正多少已差不多习惯了。」
「秋实只是想让你多出来见见太阳,」青年索性坐在船板上,过长的双腿不好放,只好盘了起来。「你成天只是窝在家里,看看你,好像又瘦了不少。我们也只有这些日子才可以聚在一起,也只有这些日子才可以强迫你出来见人。夏树,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其实我可以去跟二姨父说说,接你来我家住的。」
东蓠夏树把青年的手放在脸上,腮边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兄弟们的关心总让他觉得贴心和温暖,有他们在自己身旁,就算有再多的痛苦相信自己也可以坚强地走下去。「可以在阳光下跟你们这样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青年抓抓头,想说什么,看着东蓠夏树的脸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扭头看着岸上。
「他看这里了,他看这里了!」岸上的人骚动起来,不少女子手里挥舞着绢帕,希望青年的目光可以落在自己的身上。
青年本来只是随意地看看,突然之间,他的眼睛闪过一道寒光,眉毛也皱了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怎么了?」东蓠夏树看到青年表情突然变得僵硬,觉得很惊讶。
「夏树,你看一下,那边的凉亭里是不是有一个穿着淡蓝色的衣服,长得很不错的男人?」
顺着青年手指的方向,东蓠夏树手搭着凉篷看去。在船的左手,挤得黑压压的人群中,果然有一个八角凉亭,亭中坐着五六个青年。看起来应该都是读书人,穿着打扮也很普通。其中果然有一个穿着淡蓝色衣服的青年,远远的看不太清样貌,但是站在人群之中却有很强的存在感,让人一眼就可以在人群中看见。
「长得怎么样我看不清楚,不过给人的感觉与众不同,想来应该是个比较特别的人吧。怎么,你认得他?」
青年没有说话,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到船头。夺过守在船头的一个汉子手中的长棍将它远远地扔在水里,如大鹏展翅,高大的身体从船上直飞而出。岸上的众人被这一幕吓了一大跳,一起高声惊呼起来。眼见着身体要落到水里,青年的足尖在漂在水上的木棍上轻轻一点,身体竟又轻盈地腾空而起,只这一个起落,青年的人已经跃上岸边的那个凉亭。
「穆逢春?」青年的声音冷冷地飘荡在半空。
什么?穆逢春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飞身跃入的高大青年。
「哼。」青年脸上的表情非常奇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理会一亭子快要晕过去的众人,青年轻抒猿臂已将穆逢春提起挟在腋下,如提三岁孩童一般,青年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地又转身跃回游船。
穆逢春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到耳边的风响,心在半空悬了一悬,人已经上了船甲。人落到了实地,穆逢春的腿半分力气也使不出,青年的手一松,穆逢春的人跌倒在甲板上。
「你说的人就是他?」东蓠夏树伸出手,用中指将穆逢春的脸勾起,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嗯,论长相也算不错。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不会武功,只是个文弱书生而已,你是看上他哪里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年冷笑一声,把穆逢春拉起道:「鬼才知道我看上他哪里,不过他可不是个文弱书生,在京城里可是赫赫有名的妓馆老板呢,听说客人请他一次,花费至少也在千两以上。」
东蓠夏树皱了一下眉头,对青年说:「原来是当相公的,出卖身体和灵魂的人跟你不配。」
「等等!」穆逢春一头雾水,不过他也听懂了坐在木椅上这个清俊公子的意思,「我才不是卖身的!我们丽春楼的人只陪人对奕、观月、吟诗、雅奏而已,请你不要随便地侮辱别人。还有,你们是谁?干嘛抓我来这?」
东蓠夏树眉梢一挑,对穆逢春道:「对不住,是我太过武断。不过,你真的不认得他?」说罢,伸出手指着那高大的青年,「他可是成天在我面前念着某个人呐,听了三年,听得我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他?穆逢春满脸惘然,记忆中似乎并没有这号人物。青年的脸阴沈得有些恐怖,嘴角也有些扭曲。他一把将穆逢春提起,将自己的脸几乎贴在穆逢春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看来你是把我给忘了?我的……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熟悉而又陌生,似乎在遥远的以前曾经有人这么叫过自己。心念快速转动,穆逢春睁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面前的青年,然后,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尖叫声响亮又突兀,船上的人一起捂住了耳朵。
「春、春望?!」穆逢春手指着青年,一步一步向后退。「春望?!」
北堂春望双手抱胸,露出嘲讽似的笑容。
「谢谢你还记得我。穆逢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愣了半天,穆逢春又走近了北堂春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过了良久,穆逢春的脸上露出很痛苦的表情,嘴里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样了?」看着已经矮了自己快大半个头的穆逢春,北堂春望挑着眉头问。
「你居然……长成这副模样……」穆逢春简直又悲又痛,手里连连比划着,「原来明明小小的个子,圆圆的小脸,是那么可爱,那么漂亮!」
东蓠夏树捂着嘴偷偷地笑,连站在船甲上的一帮守卫的家丁也个个忍俊不禁,只有北堂春望脸上的肌肉不住抖动,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
「你给我闭嘴!」北堂春望伸出大手,一手捂住了穆逢春还在叽叽咕咕的嘴。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对哦,都五年了!穆逢春恍然地想。突然,他挣脱了北堂春望的手,一脸愤慨地戳着北堂春望的胸膛。
「小鬼!你居然给我来个不告而别。你知道当年我为了找你花了多少银子,多少心血!你可是我花银子买来的,我对你哪点不好,你这样跑掉算什么东西!」
「老鬼!你给我听清楚。当年先不告而别跑掉的人不是我是你耶!」北堂春望挥开穆逢春的手,「我等你等了三个月,时间够久的了。你居然敢怪我?如果不是你不负责任地跑掉,我的成长期会过得那么痛苦吗?你知道三个月没觉睡的滋味是什么吗?如果我不回家,人早就死在京城你的破丽春楼里,现在还能被你碎碎念?」
北堂春望冷笑着,一步步逼近穆逢春,穆逢春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不知为什么,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脚下也不由自主一步步后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穆逢春,你说我是你买下的。」把穆逢春逼到船舱门口,已经退无可退的他被北堂春望的双臂死死钉在了舱壁上,「不错,你花了二十两。不过你可知道,那些人贩子只要再过半个时辰就会被我的人给抓去?想不想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穆逢春摇摇头。
「不想知道也罢。那你知不知道当年在树林子里要打劫我们的那帮强盗结局是怎样的?」北堂春望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低声在穆逢春耳边说,「全死了。敢对我无礼的家伙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当年你对我做过什么!」
「还有,我似乎忘了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看着穆逢春有些发白的嘴唇,北堂春望的眸子里发出灼人的火光。舔着双唇,北堂春望像看着一只即将到手的珍贵猎物,「我姓北堂,我的名字是北堂春望。」
北堂……似乎在遥远的过去自己也曾听过这个姓氏。穆逢春的头脑中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对了,你不住在北方,也不是江湖中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北堂春望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东蓠、南宫、西门、北堂,是四大家族的姓氏,也是黑白道上最具声望的四个世家,我们的势力是你这种市井小民所无法想象的。不过,或许,」北堂春望勾起穆逢春的下巴,让他抬眼看着自己,「我可以让你体会一二。」
穆逢春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背,久经风月场的穆逢春当然知道北堂春望噬人的眼神中露骨的意味,以前不是没遇过这样的情况,次次都能全身而退的他面对着豹变的北堂春望突然觉得自己毫无招架之力,计将安出?计将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