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臻去给骆母治病那天,骆承修就曾经逼着管家说骆枳曾经说过的话,后来又让管家来医院,把每一句都说清楚。
再后来骆承修也病倒,人迅速衰老下来,再没有当初骆家主的意气风发。
衰老的标志似乎就是容易陷进往事,没人知道他在那些时候究竟是会懊恼,还是又有什么别的感触只不过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重复,翻来覆去地说当初的事,几个护工都已经听得快背下来。
骆承修病倒后已经很难自行起居生活,加上接二连三的打击,整个人迅速一蹶不振。虽然思维能力依然正常,但骆家也已经没有要他动脑子的事。
简怀逸入狱,骆钧不再来看他。骆母的只要出门就怀疑有人在骂自己,只能靠丈夫活着,每天在丈夫床边哀哀哭泣忏悔,他甚至已经没了发火的力气。
骆承修没有发火的力气,他被护工搀扶起来,颓然靠在轮椅里,对着随便能找到的什么人,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咕哝着重复。
骆承修当时都没去听,他甚至想不起骆枳的语气,只能去回想管家复述过的话。
骆枳说过,骆橙和她母亲一个脾气,不要把她们放在一起。
骆枳说,简怀逸会和母亲还有骆橙说一些话,她们听了真的会信。
骆枳说简怀逸会教坏骆橙。
骆橙喜欢听好听的话,容易被哄得动摇,只要是讨到她好感的人,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对的。
简怀逸就算真算计她、对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只要说些好听的哄一哄妹妹、再买些礼物,前面的事就都能翻篇。
骆枳那时候已经不再试图解释过去的事。他不想再被卷进那些无休止的争吵,也不想再让那个被他叫母亲的人犯病的时候什么都喊、什么都骂,甚至去骂任姨。
在那几年里,骆枳依然会回骆家,但只是去管骆橙。骆橙小时候毕竟丢过,回来以后被宠得过了,做错的事都是他来纠正,闯的祸他会去收尾,然后领着骆橙去道歉。
他能把骆橙教好的。荀臻去查看情况的时候,被骆承修扯住,依然喋喋不休地问,为什么连他也教不好骆橙?
荀臻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摆了摆手,叫人把骆家主推回去休息。
如果一开始就把骆橙教给骆枳来带,如果骆枳一直都领着骆橙,或许真的会有些变化,但这也只不过是一种假设。
这种假设终归没有发生。
十岁的骆炽被打得没了动静,让人扔在柴火垛里昏迷了三天,被那位同样是受害者的女大学生抱回去一点一点喂水,勉强捡回一条命。
而在多年后,骆橙知道了这些事,第一反应是去怪骆枳,认为是骆枳差一点害得她落到纪录片里的那种境地。
不论发生什么,骆橙每次的反应都是去责怪骆枳。
荀臻原本一直奇怪,骆橙对骆枳的敌意究竟从哪来,为什么明明清楚二哥一定会保护和照顾她,还跟着家人这么抵触和反感骆枳直到看了纪录片才清楚,像骆枳这种教法,怎么可能不让骆橙抵触他。
骆枳对长辈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任夫人,所以他也这样去教妹妹。
他永远不无条件纵容骆橙,认为不对的事就不会同意。他蹲下来和骆橙一点一点讲道理,不允许骆橙伤害别人。
骆橙只不过是犯了错,他竟然就要带着妹妹去给人家道歉。
荀臻被这个念头引得轻哂,摇了摇头,轻叹口气。
他来之前还听说,骆橙正和骆钧在骆家要被收走的那个别墅里对峙。
管家颤巍巍去医院找骆承修,满面愁容地说骆橙躲在二哥的床边不跟走,险些哭昏过去,但还是被骆钧从那个已经不是他们的家里强行带离,那幢别墅也抵押给了银行。
骆橙会出现在骆家,是因为剧组已经完成了拍摄。她作为B角出演了相应的角色,但她的镜头没有出现在任何正片里。
她扮演的角色实在不合格,龚导演精益求精,不会把这种表演水平纳入自己的作品。
骆橙似乎直到现在也没有意识到,其实她一直都有机会。
即使是在清算的时候,她也一直都有机会。
龚寒柔没有把她赶出剧组。方航那些人截住了简怀逸的安排,没有毁了她。荀臻那天去的时候,本意只是想让她清醒些,不要再给剧组添麻烦。
在任何时候,只要她想清楚了自己在做什么、又都做过什么,只要她真的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多过分的事,只要她不再是埋怨二哥这次不来救自己,而是真的对她二哥生出任何一点真正的歉疚和悔过哪怕一点也足够了。
淮生娱乐的人不是为了逼得她走投无路。
他们不是只为了惩罚和报复她,才让她去念有关她二哥的评论,去让她看清楚她二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的。
十八岁的骆枳,原本的计划是开着车出去旅行,去四处采风,去做个边流浪边自食其力的歌手和画家。
任家人扣住了任夫人的墓,所以他被拴在那。
他终归不放心这个妹妹,还想再试一试,再想办法把这个妹妹从那家人手里扳回一点。
就像当初任夫人明明已经非常生气、非常恼火,还是要去骆家把门敲开,最后再和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把事情说清楚,想要让对方从给自己编织的谎言和幻觉里清醒过来。
任夫人为什么没法规劝骆母,骆枳就为什么教不好骆橙。
对着那些被撕碎的照片,任夫人的茫然和无力,和小骆总面前那个被打翻的一片狼藉的蛋糕是一样的。
荀臻绕回桌子对面坐下,端起咖啡杯。
明炽抬起头。
他刚刚写完这份量表,听见荀臻忽然叹气,以为是自己哪个地方答得出了问题:荀院长?
没事。荀臻喝了两口咖啡,在想别的事。
明炽眨了下眼睛。
他只是看了荀臻片刻,就又问:和我有关的事?
这么神?
荀臻有点惊讶: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术前的时候,患者本人其实也向心理辅导团队解释过,不留太多信息其实也没关系,等做完手术养好身体,自己根据线索也一样能慢慢分析出来。
荀院长当时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时间卡得太紧、总有事情来不及,以为是他在想办法宽慰众人,现在才发现对方说得居然也是实话。
没这么神。明炽忽然笑了,只是觉得,荀院长好像有话对我说。
他已经猜出自己和对方在术前就很熟悉,所以不再过分拘束,半开玩笑地拿过随身的便签本和笔,放在腿上,做好了准备听课的姿势。
他今天没有出行计划,只穿了件普通的白衬衫,领口被扣得规矩,加上头发依然比之前稍短,就显得年纪好像更小。
纪录片里没有本人在这个阶段的影像资料,但也还是很容易叫人忍不住猜测,或许在他上学的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
荀臻看了他一阵,揉揉额头哑然:好吧,好吧确实。
确实有话对你说。荀臻拿过那份量表,看着上面已经相当清俊流畅的签字,念出来,明炽。
明炽笑了笑:到。
荀臻也被他逗得笑了一声,索性改口:明炽同学。
有件事,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要和你说手术前的你自己也不会。
别人想不到,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原来这种事还要特意说。荀臻说,你想不到,是因为从没有人教过你这件事。
明炽同学握着笔,认真地听着他讲。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独立的。
荀臻看着他:没有人欠别人,没有这样的事。
过去的你不欠任何人,你给的远比你得的多出太多,至于现在和以后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