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橙哭得喘不上气,她想要囫囵摇头,却又忽然意识到她其实知道答案她当时的年纪实在太小,小到还不怎么记事。但家里人给她拿来当时的记录,讲她是怎么逃出来的时候,是提过时间的。
她是在半夜趁那些人不注意跑出去的,恰好被不远处的警察发现,于是被送回了家
你相信吗?任尘白慢慢地编故事,一个四岁的,天一黑就不敢走路的小女孩,聪明勇敢又幸运,半夜在一群穷凶极恶的惯犯手里跑出去,正好跑到了警察旁边。
骆橙的身体彻底僵住。
她像是本能地在抗拒,不想再去听任尘白的话,可她完全动不了,所以也只能听着那个声音越来越冷,在她耳边继续说下去。
忘了没关系,正好有个纪录片。任尘白说,你不是超级想去吗?
骆橙被恐惧牢牢挟住,她颤声开口:我不想了,尘白哥,我不想了,我一点都不想去了
她忽然想起了件事,这件事让她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比那天冰海更冷的水瞬间冻住了。
她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的免责协议交给了任尘白。
只要签了那份跟组免责协议,就必须全程封闭跟组,半沉浸地目睹甚至亲自体验一切过去曾经发生的事实。
虽然已经知道入选的几率很低,但骆橙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生怕错过龚寒柔导演那边的什么机会,自己却被耽搁在邮轮上赶不及。
所以她提前签好了那份协议,交给了任尘白代为保管。
她信心满满地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尘白哥,我不想去了,我不去了我的实力不足,会拖累剧组的。
骆橙慌乱地竭力找着理由:剧组肯定会嫌弃我,我
有A角,你只是替补,已经和那边谈好了。任尘白说,合同也寄过去了
任尘白!你到底要怎么样?骆橙坐不住地晃了晃,她死死蜷起身体,狼狈躲避着投过来的视线,崩溃地哭喊出声,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二哥的状况原来已经那么坏了,我那天半夜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好好
骆橙从没直面过这个问题,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忽然被自己这句话当头重重击了一棒。
那天半夜。
那天半夜,骆枳拖着右腿,往树林里慢慢地走。
骆枳走不动,他走几步就要休息很久,不会绕开面前的障碍,像是已经失去了一部分知觉。
还好好的?
这样的骆枳,要怎么在海难里活下来?
任尘白没有问她这个问题,只是轻轻地隔着电话,在她耳边说:我们都要下地狱。
骆橙的那一边没有声音。
任尘白挂断了电话。
他现在坐在那个骆橙口中的杂物间里,来到这里之前,他刚亲自搜过了别墅的每一个角落。
他找了每一个骆枳可能藏着的地方,下楼梯的时候他不小心踩空了,好像摔断了腿,他才知道原来把腿摔断有这么疼。
知道骆枳把腿摔断的时候,他还在为自己把骆枳引回骆家、让骆枳看清楚骆夫人的真面目的计划满意。他想得太入神,从书桌前抬起头,却看见蹙紧眉神色复杂的母亲。
那天是母亲第一次罚他,母亲让他发誓,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一定不能伤害小火苗。
把骆枳从医院接回家休养,任尘白躲在门缝外,看到母亲坐在骆枳的病床前,抱着骆枳哽咽着不停地说对不起。
任尘白从没见过母亲掉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得定在门口。
以后难过了就快跑,往远跑。母亲抱着骆枳,一遍遍对骆枳说,不要管哥哥,不要你照顾他,不要照顾他,要记得跑。
任尘白从来都没有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对骆枳说那些话。
他只是在想,骆枳好像真的很不擅长逃跑。
任尘白拿过手机,点开龚寒柔剧组发过来的样片。
通过对诸多当事人的走访,拼凑起的庞杂线索,其实已经能还原一部分当时的场景。
小演员演得不错,但毕竟都是被精心宠着长大的孩子,归根结底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感觉。
任尘白看着样片,他慢慢看见七岁的骆炽,浑身是伤的男孩子背着妹妹,跌跌撞撞地往外逃。
身后的脚步声越追越近,已经能看见隐约人影,但离辅警例行巡逻到这里还差了两分钟。这样下去等不到人来,两个人都会被抓回去打到没命。
骆炽咬着牙,把妹妹放下来。
不要哭。骆炽低声说,捉迷藏。小橙,捉迷藏。
空无一人的偏僻巷子黑得慑人,妹妹吓得不敢动,满脸都是泪,软软的小手紧捏着他的手指。
骆炽把手一点点抽出来。
他不再抬头,只是扯下妹妹身上那件外套,随便在路边捡些裹落叶进去,抱在怀里掉头就往另一条被路灯照着的巷子里跑。
那些人追上他,发现他怀里抱着的居然是捧落叶,火冒三丈,一巴掌重重把他扇倒在地上。
落下来的拳脚里,骆炽蜷起身体护住头颈,护住那件衣服。
不要紧。骆炽说,不要紧。
他被尖锐的耳鸣声吞没,昏沉地护着那些落叶:有哥哥。
第30章 许愿
明禄从码头回来, 正撞见送到病房外的餐盒。
今天一早,明危亭带着骆炽下船,来了医院检查身体。
这家私立医院是明家一个附属家族旗下的, 足够可靠。骆炽一入院, 就立刻被细致安置妥当, 做了详尽的全身检查,正邀请相关的专家组讨论病情。
这一路上骆炽都睡得很熟, 就连被推进核磁舱检查、做抽血化验也没有半点反应。
明禄还以为骆炽不会醒,就没有特地让人安排早餐,按明危亭的吩咐抽空出去处理了些事。
明禄接过那个餐盒, 轻敲了下虚掩着的门:先生?
明危亭正扶着骆炽在沙发上坐稳, 点了下头, 抬手打了个手势。
明禄会意, 轻手轻脚进门,打开那个餐盒。
暂时还不确定骆炽的吞咽能力,流食一旦呛到就又会有危险, 所以明危亭今天没有让人准备粥和汤水。
要是骆炽还能吃下东西,就可以逐步撤下每天都要输的营养液。
不论怎么说,能少输些液总是好的。
骆炽的情况特殊, 藏在他身体深处的应激反应还残存着自保的本能,埋留置针会有危险。可每天都要下几次针, 手背和肘弯都已经有了大片的淤青。
明危亭收回视线,按照惯例,先是和骆炽问早安, 做了自我介绍。
骆炽没有什么反应。他被明危亭扶着靠在沙发上, 苍白的脖颈却像是吃不住重量,头微垂下去, 目光茫然落在自己的指尖。
于是明危亭也走到那里,半蹲在沙发前,仰头迎着骆炽的眼睛。
他试着轻轻碰骆炽的手背,发现那只手没有发抖,就试着握住了指尖,再循序渐进地向上,握住那只搁在骆炽腿上的手。
骆炽不反抗,掌心被明危亭拢着,手腕丝毫不着力地软坠下去。
明危亭用热毛巾帮他敷手背上的淤青。
大概是察觉到了手背上湿润的热意,骆炽慢慢有了一点反应,视线跟着动了动,从那片只剩茫然的浓雾里辨认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明危亭仰头等他,一直到那双漆黑空茫的眼睛里凝起一点焦距,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