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驸马之为欢几何 作者:煤气味的榴莲
第6节
冯素珍清幽幽的声音传来,后者点头,闷闷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待我给你换了药,你想去哪儿便去罢。”
“……”
等了许久,那人竟是没有反对。
这算是默认了吧。
为何呢?
她不懂。
或许只是因为厌倦了这清贫的市井生活,娇生惯养如她,确是不该受此委屈。
若真因为此,她便也理解,只需直说便可,如此也不必日日吊着她的胃口,念着这人会不会归来,该不该加份碗筷。等着等着,一天便逝去了。
去了林景年那处为未尝不可,至少,不必再为她浑沌度日。
而这个张绍民也是,一届丞相,竟说得出什么“她身边才是安全的去处”这番荒唐的理由来。
这世上愿护她周全者大有人在,堂堂公主,也并不是真的非她这一介布衣不可。
“公主。”
耳旁,那人的轻唤叫住了天香。
她应声顿足,怔怔回望于她,只几瞬,便不耐招架地避开了视线,微颔首,盈盈道:“怎么了?”
“你是想躲我到何时?”
冯素贞问得直接,其话语中溢泄的愠怒与受伤却让她哑然了,几番启唇也不知如何说起。
“我……”
“是直到我成亲那日么?”
第15章 镜花水月
(一)
直至入了里巷,回到那小小一方居室,冯素贞那般质问仍言犹在耳,挥之不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这一趟妙州……
徒增吾之希翼……”
那人总是如此的,如此字字珠玑,犹如顶门一针,问得她哑口无言。
历历在目,红墙之下,那人颜色如暮色暗淡,不见光华,又那般坚毅决绝,螓首蛾眉,傲若清霜之色,难掩一点愠容。
偶有春红飘落,从她眉眼间落进泥里。
天香瞿然望着。久久,未得疏解,那人拂去她肩处的花瓣,便继续行去了。
她几步跟上,该作何解释,她实在不知。
屋里,红烛灼灼色,融融暖暖。
冯素贞正低眉为她换去伤药,虽仍那般温柔,眉宇却未一点舒展。
想来,自己确是过分了,让一个难得生气的人儿,抿唇僵持这般时间,也未见消气。
如何抉择?
是继续贪恋她的在乎,当作一份浅薄的赠礼,随她回到宫墙里?
还是将其拂去,只若无其事,过了这一遭,断不去思量?
知她不该,却是情不自禁。
年少时候,她做尽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叛逆之事。几载春秋逝去,虽是今时不同往日,带着长公主这般高帽,本该过了“知其不可而为”的年纪。所剩的勇气却仍怂恿着她,每每心悸,欲逆着洪流往她那处游的念头便如春笋般冒出尖来。
却不过是缘木求鱼罢了。
“有用的,还生气么?”
系上绳结,顿了半晌,冯素贞终于是抬了头,天香喜出望外,急切将视线追寻过去,眼巴巴等着那人的下文。
“天香,你倘若仍在意那晚的事……
我便将其忘了,只当没发生过。”
她沉郁郁模样,虽语气里并无任何怪罪之意,只稀疏平常的叙述与一点点颓唐,听得她这个当事人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嗯……如何形容呢,这该是隔壁委屈的小娘子的台词,从那人嘴里说出来,偏衬得她似吃干抹净便溜之大吉的负心汉一般,真是古怪得很。
天香楞晃晃看着她朱唇轻吐几字,心中话语正编排着,那人便续道:
“若实在觉得吃亏,我便也……”
说着,那芊芊素手便缠上了腰带,欲将其解去。
霎时,慌了天香,似那般藏匿于幽处的秘事见了光,她惊愕状,倾身抓去她皓腕,连忙阻止。
“别别别!我不吃亏!一点也不吃亏!”
这才几日,这人怎么变得如此奔放?
“你将衣服穿好了,可千万别脱!”
她再三嘱咐,直至那人点了头才罢手。
略是有些自不在,天香轻咳一声,手儿抓着两侧的褥子,小腿交叠,将视线移去,左右游离,不觉浮想联翩,似不经意问道:
“平时见你木讷保守得很,今日这是怎么了?”
“这几日,我考虑了许多。”
冯素贞轻且肃的念白入耳,“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我不想到你离去那日,再后悔——
为何那日没将结解开?虚度了所剩的时光。”
那正色模样,似是有什么重大之事需交待一般,勾起了天香的好奇心性,窥看几眼,恰是对上了那人的视线,便又匆匆躲去,小腿晃荡,看似散漫,却是听得专注。
“我早该清楚,当下的快意与虚妄的自尊,孰轻孰重。”
“我不懂你话中意思……”嗫喏低语道。
“我虽不似林公子有趣,这儿的住处也不如客栈舒适,但我愿为你调素琴,颂诗经。”
冯素贞脉脉道。
温软的手掌覆上了天香的手背,微微加以施力,将其包裹进手心里,便似温流层层入侵,五脏六腑,直达心口,拂去深处的尘土,随即将她那非分之想重新挖出,崭新置于日光下,无处藏匿。
月半明时,楼下这时正打更人行过,锣鼓之声浩浩荡荡进了屋中,一下一下,似敲在她心上。
听耳畔鼓声四起,如惊鹿乱撞,久难平息。
“世事短如春梦,只这廿余日,你难道还不愿留在我身边?”
沉默良久,她终是痴痴应了声:“愿意。”
望去,那人眉目神情皆是幽深,直直注视着,便似生出了一道枷锁,牵着她的视线,似这万千世界,只她二人。
一瞬,什么纲理伦常,什么祖宗法度,皆若浮云散去一般。
只是不知,这般承诺她如何承受得起……
灯将灭,疏帘低放,一寸y影笼下,冯素贞俯身于她上方,披襟散发,偶有青丝搔过脖间,便依稀闻见兰麝余香,在她息下闹起了纷乱。
月照纱窗,见那人扯过些她身后的被褥,笑言道:
“我脸上可是有异物?怎么这般认真看我?”
“啊?也没什么。”
与冯素贞相识的这些年,这般不见文人傲骨,低姿态又过分坦诚的模样,她是第一次见着。
当下心花怒放不假。
余后,等那片刻的欣喜散去,细细斟酌其字字句句,皆像是将她引去桃花源深处一般。
如一揽镜花水月在怀,虚虚实实,哪还分得清。
可她偏不是甘愿为其虚物所欺之人。
“如何?”
她半卧半坐撑在那道,云鬓半掩,慵似无骨,盈盈笑语道。
“虽你我情同姐妹不假,但……”
冯素贞那风流模样看直了天香,喉间稍一起伏,她暗暗咽唾,颔首低眉,躲去些,“你刚才那番话实在是引人误会……”
“……姐妹?”
一刹,她的表情似是僵住了,顿了半晌,方才反问。
天香细细观察,却仍是看不明白,只隐隐觉得紧张,若问她为何,她答不上来。
“有何不对么?”
“不……
并无不对。”
冯素贞掖掖被角,与她并肩卧下。
“睡吧。”
她的笑意分明是散去了,一点点酸涩。
为及捕捉,屋内的灯便灭了。
黑暗中,天香仍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呆望着月色中床梁,等着在哪儿迷了路的睡意赶紧来寻她。
又是一个不眠夜……
第16章 赧然于窃
(一)
今一早,待天香下了楼,那立于长颈玉净瓶之中一两枝的红杏引去了她所有的注意。
“这红杏……”
“早上遇见高姑娘,便讨要了几株。”
她痴立那儿半晌,方才踏着木阶款款下来,坐去方桌东侧位置,托腮,盈望其裁剪冰绡,艳溢香融之姿,以指腹触及,久久瞑视,不得回神。
案柜后,冯素贞正搦管研朱,闻见声响,却望一眼里堂那抹妃色身影,娓娓道,“杏花又称及第花。
四年前,我便是迎着这芳华进京科考……”
阶外莺燕闹市,那人却仍道得缓且静,似温水一般。
只简短几字,翩然吐露,入了后人耳畔,便似叙了一道长且涩的话本,或哀或苦,牵引许多杂思,遂将天香心中万语千言皆吞没了去。便只听她续言,不道半句。
“……一路北上,去到了那皇城里。”
她稍一顿,“去到了你那儿。”
往事如烟过。
年少时候,她只恨世道不平,怀满腔怨与不甘闯入了宫墙深处。不曾深想,一朝途穷不慎,万般不得回头——这般道理。
几遭风雨下来,过往梦华便化作蜃楼,远去天边,触之不及。
花开花谢直至今日,那蜃楼却仍似霸占着她的某些东西不甚奉还,留她r_ou_身在这处,着一身妇人装,枉然度日。
白驹过隙几载,说道世事如此,造化弄人,毫不为过。
“今天是何日子?公主可记得?”
说着,便闻见其信步而来的脚步声,天香视线寻去,那人款款于她相向位置落座,隔一斛春红,径直问道。
嫣然半掩,视线灼灼,天香讪讪收回沾了些粉在指尖的手,轻答道:
“……记得。”
昔时今日,是她与冯素贞成亲的日子。
犹记得悬灯结彩,繁弦急管,夭桃秾李年华,凤冠霞披着身,正是豆蔻梢头三月末,与一异心人,结一处荒唐婚。
她如此念兹在兹那日不忘,怎能不记得?
“都过去这么久了,”天香忸怩貌,避那人视线不见,颔首,漫不经心倒一碗清茶,小呷一口,淡然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一遭来?”
“无事,只是顿忆往事,稍有些感慨罢了。”
天香明眸微阖,藏夭夭花色间,冯素贞见其规避,收去了咄咄视线,落花上,宛然浅笑。
“若按照平常夫妻的说法,该是叫花果婚吧。”
“不清楚,或许是吧……”
“因而,我做了个香囊,不知公主可愿意收下敝人这薄礼?”
香囊递到了眼前,天香小心瞥一眼它,再凝一眼对面人意气风发之姿,霎时愣了神。
白齿青眉,半浸金阳,翩翩如冠玉模样。她不由深望,便吹来了绯云,在她颊边,不深不浅浮着。
“这是你亲手做的?”
“我这针线功夫荒废不少,不似街边贩的ji,ng致,还望公主不要嫌弃才好。”
香囊这玩意儿,她稍有些印象。年少江湖中,她时常在桥下或是船上,七夕或是上巳,见几几绿女红男以其做礼。
什么情爱,什么相思,那时她皆是不懂,只躲在树上,当是一出扭扭捏捏的好戏,笑笑便作罢。
而今,自己竟成了这戏中的当事人,还是与昔日那一异心人。
“这……”天香迟疑伸了手,再一思量又将其收回。
“如何?不喜欢么?”
“你这……”她欲言又止,“你我并不是夫妻,这送我不合适……”
余光瞥见,那人手落下了,微微收回,遂而低语传来:“话虽如此……”
“什么花果婚,该是以后你同乌鸦嘴过的好些。”
天香捧杯,呷着微苦的清茶,嗫嗫回驳,当是淡然处之,几句推辞下来,也不知哪来的怨,涩然从言语间透出来。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冯素贞轻笑,缄默半晌,又将香囊递到了她眼下,“若是只当作梳子的回礼,可愿意收下?”
天香怔怔看她执拗模样,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回礼?她那梳子可是送她成亲的赠礼,而她这算什么?是祝福她早日成亲?还是那什么花果婚纪念日的礼物?
这哪能说得通?
“看来我这薄礼确是寒酸了些,公主实在不喜欢我便不勉强了……”
嚇,这话更是难听!
“不不不,一点也不含酸,谢谢,我很喜欢。”
那荷包,天香终是收下了。握在手里,细细端详,凑近息下嗅嗅,闻见极淡的杏花香,夹杂着皂角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