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在同一个时间点回到A市的那栋别墅,以一个诡异的第三视角看着自己在晚上九点过十一分打开门,浑浑噩噩地拖着步子走进空无一人的安静客厅。他身上还带着在酒吧沾上酒精味,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地发呆。梁晨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他会坐在那儿在脑子里过着半小时前透过酒吧玻璃窗看到的、周景跟好友亲昵站在一起画面,反复咀嚼弟弟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真诚包容带着少年心事羞涩又坦然的笑。然后他会在感觉到寒意,瑟缩着惊醒过来之时,看到餐桌上,赵姨给周景准备的饼干和牛奶。
不应该归罪于酒精,他就是如此卑劣无耻的人。嫉妒蒙蔽了双眼,不甘灼烧了脏腑,破坏欲在血液里沸腾着叫嚣,爱会恶变成另一种畸形丑陋的东西,梁晨看着他从口袋摸出一只黑色的小药瓶。
自己的视角往往会在这个时候从半空落在实处,紧接着梦中的自己也终于有了实体,有了能自由控制的一具身体,还有正握在手上的一把尖刀,站在专注于碾碎药片的他背后。没什么好犹豫的,梁晨在梦中已经这么做了无数次,他两步向前,右手握紧刀柄,左手按住肩膀提供支撑,只用了零点三秒的时间从背后将那把刀捅进对方左胸腔的四五肋间。
两公分长的刀刃会全部没入心肺内脏,金属薄卡在两肋之间,保证绝对的一刀毙命。
他在濒死之际会极其震惊地回过头,但已经喊不出声音,睁大的眼球里映出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泛着冷意、被溅上热血的脸。可梁晨还觉得不够,还没有解气,于是抽出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锐器破开血肉的感觉,竟然有些令人上瘾。
梦境的结尾总是在他咽气后不久。
梁晨松开染血的凶器,任由他在自己眼前跌倒在地。紧接着视野剧烈剧烈地摇晃,嘴角涌出鲜血,他低头发现自己的心口也不知何时被利刃破开,往外淌着粘稠温暖的液体。接着是左腹、肋下、脐周,他的身体像个漏水的破口袋在永无止尽地剧痛中变得支离破碎。最后他无声地软倒在餐桌旁,跟他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起,侧躺在越来越冷的空旷房间内等待最后一滴脏血从这堆破烂中流干净。
错误的源头终于因此得到彻底的修正,一切回归正轨。以抹杀一个死不足惜的变态作为代价来说,实在过于划算了
或者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
从菜市场伤人的视频被传到网上,从周氏老总私生子八卦满天飞,从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从周启天带着施舍的居高临下让他搬到A市,他就该果断坚定地拒绝,而不是把这份伪善当了真,厚着脸皮制造出无人期待的重逢,将最后一点美好回忆涂抹得面目全非。
梁晨那会儿十八岁了,完全可以自力更生。留在B镇读完高中,考个离A市十万八千里的大学,老实本分地过完一生。而周景也不会沾上他这个污点,在远离他的地方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他们这辈子都不用相见。年幼时期的短暂相伴很快就会被人生中接踵而来各种更浓烈的友情或爱情冲淡,成为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总会有的、一些无伤大雅的遗憾。
这就是他能想到,最好、最好的结局了。
乱伦也必须是罪无可恕,活该被千刀万剐的。
不然他为什么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那天之后,梁晨的状态明显更不对劲,肉眼可见地越发安静和消沉。他原本还能绷着一根弦在公司和人前表现得与常人无异,现在却整日神情恍惚盯着一处发呆,身边的声音和事件再难吸引注意,五感宛如沉入泥沼般钝感封闭。
周景在半夜去厨房倒水的时候还能看到他哥在客厅,像见着什么可怕东西一样捂着耳朵把自己拼命往墙角贴,却对站在面前叫他名字的人视而不见。他的失眠依旧严重,整晚整晚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人偶一般肢体僵硬任人摆布,却在弟弟从背后拥上来的时候避之不及。
梁晨的情况恶化了。在惊觉弟弟被自己带坏之后,在发觉现实无力更改之后,他终于放弃了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磨难中苦苦支撑,放任自己跌入虚假的平和幻境之中。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六月,周景带着他哥回了一趟即将被拆除的老屋。
梁晨大概有七八年没回来过了,坐在大巴车上看到路过的街道和小学,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往窗外张望,周景赶紧请师傅停了车。
B镇这个偏远小地方,不临海不靠山,本地产业没什么突出特色,旅游业也不发达,外来人口几乎没有,几年十几年过去了总那个灰扑扑的老样子。镇子里的年轻人大半都出去打工找活,剩下的老年人带着儿女无力照顾的孙辈守着开了很多年的小百货小卖部,方圆几十公里就那么一所修修补补的中学和附属小学,学校门口的路也还是那么坑坑洼洼。
病情变化后周景又跟唐医生联系了很多次,现在梁晨躲在封闭外壳里自我麻痹,更不愿意接触那些让他难受的现实,不如干脆顺着他,从他喜欢的、放松的事物着手。果然梁晨在下车后情绪高了不少,连弟弟小心翼翼伸手过来勾住他手指也没有特别在意,参观小学新墙时候还难得主动地多说了几句话。
快到老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因为准备搬迁,厂区宿舍这片人很少很少,越过狭长的小巷就是他们儿时的家。灯早坏了,鲜人经过的巷子极其破败,裂开的石板路和废弃在路边堆积的杂物让这条路变得十分难走。周景在前头领路,一手拿这手机电筒照明一手放在身后牵着他哥。不知不觉他们都长那么大了,明明小时候还能在这段小巷并排走着,晃荡着交握的小手一路聊天,玩性上来了也会就着这迷宫一样的地势追逐打闹,兔子一样在砖墙巷道间跳跃穿梭。转眼间小巷已经变得那么旧那么窄,只容得下一个一个人堪堪通过。而每到兄弟俩放学回家时,总会飘荡在巷口的天气预报结束旋律,大着嗓门家里长短的乡亲邻里,油烟花子夹着煮饭炒菜的市井香气也统统不见,只剩下隔壁破口掉页了的玻璃窗,黑漆漆的斑驳墙壁和落了锁的栅栏门。
不过远远望去,老屋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周景为这趟花了心思,宿舍下面的单元门和花台都打理过,楼道也刷了漆,家门口还专门按照从前的习惯贴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周景快走两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钥匙打开房门跨进去,灯光一开橘黄的暖色就倾泻了一屋。
而周景站在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和童年无二差别的老屋中央,连眉眼都染上温暖的光晕。他望着满脸震惊的哥哥,轻声说:梁晨,欢迎回家。
快完结啦
第74章
74
梁晨的二十九岁生日是在老屋过的。
花花绿绿的老式奶油蛋糕上插了几根彩色蜡烛,客厅里二手电视播放的动物世界充当了背景音,从母亲卧房翻出来的立式电扇嗡嗡地工作着徐徐送来几丝聊胜于无的凉风,两个成年男人围坐在刚到膝盖高的木头餐桌上手脚都有些放不开,却和多年前两兄弟挤在一起分食五块钱一个小蛋糕的画面隐隐重叠。
周景小心地点了蜡烛,去关了灯又回来坐好,看着火光中坐在另一头仔细研究蛋糕的哥哥,顿时有些心虚,伸手拨了一下蛋糕上丑兮兮的奶油花瓣:呃,奶油打得有点稀,花没有裱好。本来想重新做的但时间不够了,下回给你做个更漂亮的
梁晨摇了摇头,眼角弯出一抹笑意:这个就很好,谢谢。
周景却为这个笑晃了下神,自己已经多久没见过对方真心实意的笑容了。梁晨有些疑惑地抬头,他才想起下一个环节,让他哥等一会儿然后急急忙忙地起了身。
琴盒是早就放在老屋了的,C市的公寓太小,周景的部分大物件还留在伦敦的房子里,本来打算回国后买个大房子跟他哥住一起后再来慢慢搬东西,哪知事与愿违都搁置了。这回专门请朋友把他的吉他寄到这边,他记得小时候哥哥很喜欢听他唱歌的。周景兴冲冲地去取了吉他回来,却发现梁晨的表情有些古怪,笑容也不见了,僵硬地看着那把琴像是在看什么吃人的玩意儿。
怎么研究心理疾病有段时间了,周景敏锐地发觉到不对劲,赶紧把吉他放在身后:不喜欢我不弹了,这就收起来。
没有梁晨拉住他,还盯着琴,脸上奇异地杂糅了畏惧和期待:你,你弹吧。
周景呼了口气,确认对方没有那么应激之后坐到矮凳上调了几个音,状似随意地说道:琴是在国外自学的,就,觉得你可能会想要我学点乐器。钢琴和小提琴也学了一点,但吉他弹得更好。他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表情,也不习惯这么直白地展示感情,只垂着眼盯着地板:这个歌也是无聊时候想着哥哥写的,改过很多次,成品还没给人听过呢,就他抿了下嘴角,也不是第一次跟梁晨面对面坐得那么近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两个人也都做了,此时此刻却生出一种极度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羞怯。这时候他才像一个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少年,十四五岁情窦初开费尽心思策划一个青涩又再含蓄不过的表白,一个对视就能脸红上半天,无意碰到手指脑子里就空白一片。他缺失的情感从头到尾其实一直都在,封闭内心的那扇门得由哥哥亲自打开。周景说不下去,干脆清了清嗓子,就着烛光唱了那首迟到那很多年的歌。
他唱得很小声,怕是惊扰来之不易的宁静也怕碰碎这梦境般温暖美好的时刻。这首的调子也没有特别复杂炫技的部分,弟弟非常有特色的低音和着简单舒缓的吉他,梁晨双眼微微睁大,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音符中的含义这的确是一首关于他们的乐曲。无数个万籁俱静的夜,月亮躲在云层后,世间唯一的光来自几百万光年外双子星辰的燃烧和湮灭。夏日的蝉鸣中两个小孩子交握着双手躺在拥挤的小屋看着天花板,谁都没有睡着,谁都舍不得放开手。弟弟白天又惹了母亲生气,带着一身被抽出来的印子拽着哥哥手指时不时抽噎两下。哥哥就侧过身把弟弟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