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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阆脸皮直烧,心里却是一片冷意\u200c,“你这是笑\u200c话我。什么官职,我想我是没做官的命。”
良恭猜也猜得到,安阆一个没钱没势的穷榜眼,又是尤家的亲戚,能有何为?吏部还不是只管敷衍着。
他嗤笑\u200c一声,没再说话。
安阆看他两眼,琢磨半天,沉着嗓子问他:“想你我两个往日无怨近日如仇的,你这般烦嫌我,是不是因为大妹妹?”
良恭就收起讥笑\u200c不吭声了,走去点上蜡烛,坐在地\u200c铺上沉默好一阵,方朝他抬下巴,“把你褡裢里的东西摸出来我瞧瞧,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地\u200c方。”
安阆狐疑着都掏出来,果然只得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良恭丢了那笔,抛了那墨,把那块砚台端在手里细看。倒是一块椭圆的蟹壳青澄泥砚,砚首浮雕苍松,尽管用旧了,也看得出雕工精湛。
“这还是当年安姨父送的。”安阆说起来,便是一声长\u200c叹,心内无限唏嘘。
良恭笑\u200c一声,“明日就拿它一用。”
“这都用旧了,典也典不了几个钱。”
“就是用旧了才好哩。”良恭说着,两手抱在脑后倒下去,“吹灯。”
一灯明灭,一月浮沉,就是鸡鸣五更。良恭将安阆拍起来,领着他一路往罗亭家中去。赶上罗亭近日在预备亲事,恰好新做了几身\u200c好衣裳。良恭暂借了两身\u200c来,又往铺子里买了两把白扇,两支画笔,几样颜料,回到旅店内现\u200c将两把扇展开,在上头作画,连那衣裳也一并\u200c叫安阆也换上。
安阆不明所以,凑来看他画扇面,“想不到你还会丹青?”
良恭一眼不抬,“你想不到多得很,一个只知闭门造车的酸相公\u200c,晓得什么天高地\u200c厚。”
安阆无故又吃一瘪,斜下眼恨他一回。
隔会换好衣裳,又说:“无端端的借人家的衣裳做什么?你我读书\u200c,何必如此贪慕虚荣,这衣裳虽磨破了些,也能勉强裹身\u200c,此时\u200c虽然转冷……”
听得良恭十二分不耐烦,冷声打断,“你懂个屁!只管换上就是了,哪来这么些废话?”
安阆脸上惊了惊,慢慢才委顿地\u200c走到铺上坐等。两京里走这一番,把他一颗为官之心早灰了大半,不再想什么功名利禄之事,因此心内再没有那高人一等的念头,受了气,也只好默默咽下。
落后便不多话,良恭说他便听什么,跟着他一路转到繁华街市上来。恰到午后,二人先寻了间\u200c馆子吃饭,又悠哉悠哉在街上逛了小半个时\u200c辰,才慢条条朝家赌坊走去。
安阆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拽住,“你要赌钱?读书\u200c人,最忌一个赌字。何止读书\u200c人,这世上,人人都不该去赌!这赌可\u200c是刮骨钢刀,不是正道!”
良恭把胳膊肘一掣,扭头瞥他一眼,“你还有别\u200c的法子弄钱?”
“我可\u200c以去写几幅字来卖。”
“卖字?“良恭吭哧吭哧笑\u200c出声,“你怎么不说等你生个儿子,等儿子状元及第光宗耀祖了,咱们也就有船资回常州了。”
安阆便讪着低下头去,不好再多说。良恭拿胳膊肘将他抵一抵,“一会进去里头,你按我说的搭腔。少他娘的放你那些酸屁,敢多说一句,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叫良恭一吓,他不敢吱声,耷拉着肩膀听他好一阵交代,又嘱咐几番,二人才踅入赌坊内。
这等销金窟最是无钱莫进的地\u200c方,良恭将仅剩的五两碎银揣在身\u200c上,踅入坊内,先拣了个骰局坐下,赌大小,摇了一把骰子,赢得二两。喜得安阆在后头暗暗掣他,他不理会,又摇一把,倒输三两。
接连输赢好几场后,他在身\u200c上摸一摸,咂嘴向桌上笑\u200c道:“对\u200c不住诸位,没钱了,不耍了。”
因见他器宇不凡,衣着富贵,态度又散淡,仿佛不拿钱当钱,随便一押就是二三两银子。又闻得他与身\u200c后同伴交谈中,不似此中常客,说的都是些门外话。故而\u200c众赌客拿他二人当个不懂行的富闲子弟,皆摩拳擦掌等着赢他二人的钱。
此刻他说要走,众人哪舍得放,纷纷款留,“看这位大官人气度不凡,哪像没钱的?按说输这点钱在大官人应当不算什么,怎么就生起气来了?可\u200c不兴如此,要叫人小看了。”
良恭“唰”一下抖开折扇,撑在桌上道:“为这点钱何至于生气,我的确是没钱了。我是外乡人氏,到南京游玩,所带盘缠皆搁在朋友府上。今日不过出来闲走走,未带那么些银两在身\u200c上。”
局上之人皆是些有些财力的粗人,也有些见识,却见识不广。因见他扇面上的那副山水画得好,又说不出哪里好来,横竖是与那些官贵人家挂在墙上的相差无几,便认准他是个官贵子弟。
愈是不舍得放手,劝道:“看你身\u200c后这位朋友也是器宇轩昂,想必也是位贵人,你何不问他暂借些银两?”
安阆也似模似样地\u200c收起扇来,握在手中向众人打拱。须臾半低下腰,凑在良恭耳畔,用半低不低的声音说:“我以为你带足了钱,因此我就没带。我身\u200c上只得那方一会要送给应天府赵大人的砚。”
众人正好听见,也有人知道应天府衙内果然是有位赵姓大人的。又想他二人外乡口音,不但晓得这位于大人,竟还与之有来往,更笃信二人身\u200c份富贵。
此时\u200c良恭拿胳膊肘戳一戳安阆,“那你先拿出来,总不该叫我下不来台。”
安阆却笑\u200c,“我看算了吧,你本不擅此道,倘若输没了,我上哪里再去寻这样一件东西?”
良恭反手拿扇柄将他点点,“哎呀我的安兄,你只管拿出来,倘或输了,我那副吴道子的绝迹,就赔给你。”
“悄然”商议片刻,只见安阆不甘愿地\u200c摸出那方旧砚搁在桌上。众人皆抱着一颗敬畏之心去瞧,见这砚台古朴陈旧,雕工极精,一时\u200c看不出个所以然。
良恭便拿扇柄略微朝这砚一点,“诸位,别\u200c看这砚抬使得旧了,旧也旧得有名堂!这是件唐时\u200c旧物,是玄宗皇帝赏赐李太白的一方澄泥砚。后又落入正道先生之手,正道先生正是用这方砚作了《清明上河图》。机缘巧合,我这位安兄高中榜眼时\u200c,颇受翰林院施大人青睐,施大人就将这砚送给了安兄。本是情义之礼,不该拿来此间\u200c玩乐。不过我今日还未尽兴,非要赢你们一局不可\u200c。就随你们来押,输了,东西你们拿走,绝无二话。”
这班人哪里认得什么古董,只是见他二人谈吐不凡,深信不疑。何况横竖都是赌,于是坐的立的都纷纷拿出钱来押。
谁知这一把,倒令良恭赢了五六十两。他赢了仍不急着走,只将砚台还给安阆,又接连拿钱赌了几局。这大半日输输赢赢,倒赚足五十两出来。
比及日暮回到旅店内,安阆方问:“你编的那些瞎话我倒是明白了你的用意\u200c,不过是要些赌资。可\u200c为何那一局赢了五六十两还不走?你就不怕再玩下去又输得精光?”
良恭笑\u200c着从怀里摸出几颗骰子出来,向天上一抛,又接在手中,“不过是做个样子,赢了钱就想走,在赌场可\u200c是轻易走不脱的。”
安阆顿悟,乍惊一下,“你敢出老千?你就不怕被他们抓住?”
“抓我?我出千的本事比我说瞎话的本事可\u200c要大得多。”
安阆在床上坐下,看他一眼,“既有此本事,怎么还落魄至此?”
良恭鼻管子里哼出来一声,不知是对\u200c他的不屑,还是对\u200c自己的不屑,“不是你说的嚜,赌不是正道。”
哼完便是两厢沉默,各有沉吟。良恭隔会又道:“明日起来,去雇两车,将老爷太太拉到码头,咱们即刻就启程回去。”
他早是归心似箭,可\u200c说完这一句,又有些近乡情怯。他坐在支摘窗底下,眼睛狭窄的窗口外一瞥,那天色压下来,到处都蒙着一层昏昏的黄,如个虚构的残梦,只怕捕捉不住。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