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要出言劝谏, 门外侍卫忽传急报,说皇上像是又糊涂了, 御林卫们一下子没看住他,让他跑到太一楼上去了,如今他孤身站在楼顶, 还不许人靠近。兹事体大,侍卫们拿不了主意, 这才来禀报。
楚驭指尖一颤,身上那股凌厉的杀气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拿起那块令牌, 起身朝外走去。乌善追了几步,便被人拦了下来。方青道:乌善王子,属下知道您担心陛下, 只是这是他们二人的事,您总该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谈一谈。
乌善气得直跺脚:你是他的人,你当然替他说话!你看他刚才的态度,有一点悔恨的样子没有?万一他再伤了小九,我我饶不了你们!方青苦笑了一声,兀自看着楚驭离去的方向不语。
元景倚栏而立,春风灌满他的衣衫,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缓缓而来,转头望去,眼睛黑沉沉的,却无半点癫狂之态。楚驭站在几步开外,此刻竟有些不敢上前。两人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元景打破了沉默:你猜我在看什么?楚驭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元景道:我在看父皇留给我的江山,现在是你的了。
楚驭眉心极轻地颤了一下,将手中那枚令牌攥得几乎变了形。他看着天边,良久才道:是那只鹰,对么?
元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唿哨,一只红瞳灰爪的苍鹰应声而鸣,长翅一展,落到他手边。他抚摸着苍鹰脊背上的羽毛,淡淡道:是,多谢你把阿善的信还给我,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连小柳都听你的话了,要是没有这只鹰,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饶是已经猜到,可听他亲口说出原委之时,楚驭还是有些愤怒。他想起从前在天门殿里,看到元景追着小鹰嬉戏喂食的样子。元景已经许久没有那么高兴了,当时自己只想让他的脸上永永远远挂着这样的笑容,全然不曾往深处去想。
元景看着天空,缓缓道:鞨奴很聪明,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在装疯,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还悄悄地帮我找来了阿善送给我的鹰。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元景笑了笑:多年前你父亲灭了他的部族,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抓来做了奴隶,听说第一箭是你放的。他在宫里待了很多年,比他自由的时间都长。可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些事情。你灭了他的国,他当然要恨你。我告诉他,帮我就是报复你。
楚驭与元景对视了片刻,却没有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一毫情绪。
元景继续道:我躲着房中给阿善写信,阿善当时很生气,他回第一封信时,便说要派人来救我,我告诉他现在时机还没到,我们都得等,我让他放心,我有办法让你不再伤害我。只是要请他帮忙,去找能证明我不曾做过那些事的人,只有找到他们,你才有可能真正放过我。
从小到大,许许多多的往事随着他的话涌入脑海,楚驭忽然发现,从那时候起,自己的情绪就围着他起伏波动了。他极轻地笑了笑,将他看进眼底:是,你总有办法拿捏住我的心。就连我与你朝夕相对,也没发现你背着我密谋此事。他顿了顿,声音充满了苦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景自己碰了碰额头的旧伤:从你要杀了我的那个夜晚起。他转过来,与楚驭对视着:先前我或许还有些不甘心,不服气,可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再对你报什么期待了,你永远都不会改变,我彻底死心了。斗不过你,我只能逃。
楚驭声音不易觉察地颤抖着: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元景冷冷道:现在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能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么?
楚驭胸口一阵闷痛,对峙了良久,他无声地移开视线。元景眼角有些发红,他将鹰抱在怀里,长长的睫毛也垂了下来:你的确也难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是怎么了,居然会为了你的几句话,就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情,很多人都告诉过我,我的所想所为,非帝王之道。可我谁的话也没有听,就只相信你一个。就连你带兵回来夺位,心里想的还是,你一定误会了什么,需得告诉你真相,免得你盛怒之下,做了什么错事,以后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但你把曹如意赶了回来,你不肯听,我很失望,想到那些事会一直折磨你,就再也不想告诉你真相了。说到最后,声音还是不自觉哽咽了:现在想想,我真是可笑至极,你哪里就有这么在乎我了?他喉头动了动,发出一点哭音:今年发病的时候,我等了你好几个时辰,身体冷到没有知觉时,脑子才清楚过来。其实这些道理,早在雁州河边,你对我放出那支箭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我在你心里根本没这么重要。你的骄傲、你的野心才是最要紧的。我算什么?你高兴时就逗一逗的小玩意儿罢了。
楚驭看着他眼睛里的水光,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连走过去抱一抱都不敢了。
元景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可先前你算计我的时候,犹豫过么?楚驭目光垂下,望向一边。他看着楚驭的神情,眼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你从没有想过,我是人,我会疼的,我不是出了事,你拴起来哄一哄就能好的小玩意。
楚驭眼圈也有些发红,静默良久,走到元景身边,半跪在他脚下,抽出佩刀,斩断了那根捆了他数月的铁链,一点极细的链条堪堪垂在金环边,像街市上失了脚环上铃铛的奴隶的打扮,他心里一痛,忍不住碰了碰元景冰冷的脚踝。
元景退了一步,打量着自己的脚,脸上浮现出一抹冷意:这个果然是能解下来的,你看,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这些日子还不是拿我当狗一样对待,哪有半点心疼我的意思。
楚驭胸口闷的厉害,以至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脚环上混了金蚕丝,没有钥匙,拿不下来了。
元景漠然道:没关系,父皇早就告诉过我,人心是靠不住的,只有我眼前的这个国家才能保护我,我没能守住它。才有今日的下场,这是对我的惩罚。他将拴在手腕上的铁链重重地砸在地上,苍鹰惊飞之时,转身朝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楚驭脚边一动,如梦初醒一般,从后面拉住了他:一定要走么?元景眼望着长空中盘旋的鹰,不再回答。楚驭将他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里:明年你发病时怎么办?
元景抹了下眼睛:阿善自会照料我,薛太医也会跟我一起走。他将手从那个温暖的掌心里抽出来,指尖分开之际,楚驭从后面抱住了他,微烫的呼吸落在他耳边:如果我把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完的勇气,只是更加用力地将元景抱住:能不能给我些时间别走。
元景闭上眼睛,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大哥,心疼狠了,是会害怕的。留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比前一天更恨你,你放了我吧。
楚驭声音颤抖的厉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离开我之后,会比留下来开心么?
滚烫的泪水滴到手背上,元景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嗯,我会到处走一走,遇到不喜欢的地方,就呆一天,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呆一辈子。每一天,都会比留在这里开心的
楚驭把脸埋在他后颈,声音已经低的听不见了:心里还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元景像是没听见一般,将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拿开。他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径自朝楼下走去。衣袂飘飘,转眼便没了踪影。
三日后的深夜,一队人马缓缓驶向城门前。赶车的人趁夜而行,却也无甚着急之态,窗幔开了一线,坐在里面的人,似在聆听马蹄踏在青石地砖上的声音。前路无光,就连城门下挂着的灯笼也熄灭了,整座京城都被罩在黑暗里。守城的将士听见动静,本要上前问个明白,未待开口,当首之人便将一块令牌抛了出来。
守卫只觉掌心一沉,低头看时,萤光自令牌透出,赫然可见飞龙御虎而行,正是神武将军家传之物。他心下一悚,不敢朝车上多看一眼,双手将令牌奉还,即令人放行。
沉重的城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关上之时,自华车中跳下个少年,他乌黑的头发以一根狼头钗随意束起,一身白衣不染纤尘,隐约可见领口佩着一朵玉花。他足尖才一落地,乌善也从马上下来了。随行的侍卫双手递上一件披风,他毛毛躁躁地展开,胡乱给元景系上:都说了夜里风大,你身体不好,就该在车里休息嘛。嘴上如是说,却还是叫人将马牵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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