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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云把她丢下的粉底布靴收到床脚, 又将窗纱拉上半截,点上熏蚊香,便掀帘出去了,今日她高兴,因为知道子升没有随同温廷言去云南,而是留在金陵,绮云不自觉地哼起小曲,高高兴兴地去外屋绣手帕去了。
俗话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覃岚峰自入赘蔡家,很快就适应了“朱门酒肉臭 ”的日子,蔡小姐将生意转交相公,自己则安心过起圭壁操持的日子。
覃岚峰好歹在金陵衙门里当过差,见过大世面,不同乡间野汉般见识浅薄,且又有功夫在身,相貌俊朗,虽没读过几天书,可有老天爷的偏爱,使他混身上下透着书生气度,这种文武交织的气质反差,特别招人喜爱,一时他在苏州商界,风光无两,各色人物都愿意与其结交。
覃岚峰每日都荣光焕发地往来应酬,他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个巨大的网等着他钻。
这日,苏州知县在一品阁设宴,覃岚峰等几家数一数二做生丝生意的老板应邀赴宴。
时任知县姓姚,字弼臣,安徽千秋里人,成化年进士出身,家里无根基,在应天府八品典仪的位置上混了十年,籍籍无名,后不知用了什么招数,打通了上面一个大官的关系,讨来苏州县令这个肥差,上任后,便广交当地商贾士绅,大力发展本地经济,本地商人大获其利,私下送他不少真金白银做为回馈。
众老板知道,知县设宴必定有好买卖相商,各各都准时赴约,推杯换盏,叙尽闲话,很快便个个酒酣耳热,肚满肠肥,席间,有个性格耿直的忍不住问道:“大老爷今日邀我们过来,不会只是品这一品阁的新菜吧?”
姚知县抹着嘴笑道:“新菜要品,然后也有好事相告。”他翘起油汪汪的嘴角,特别享受做大人物的感觉。
众人闻听大悦,眼睛里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是何好事?”
姚知县夹起一个水晶虾饺,塞进嘴里,嘴角流着油,也不知擦,他向眼前富商卖起关子,“你们可知道当今圣上最宠哪个女人?”
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一个头戴万字纹皂色头巾的富商道:“谁人不知,咱们如今的皇上,后宫空虚,现在身边只有张皇后一人,自是最宠张皇后。”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心里却笑:当皇上还只纳一个妻子,还不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眼里交流:听说足下的五姨娘刚为足下诞下麟儿,恭喜恭喜!另一个眼神回道:同喜,同喜,兄台不是也刚刚纳了小姨入门,坐享齐人之福嘛!兄台有福气啊!
大家眼表心意,嘴上却不敢胡诌八扯,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商贾拱手奉承道:“当今圣上,是难得明君,宵衣旰食,夙夜在公,为民谋福, 以致于连纳妃的时间都没了,我等有幸活在太平盛世,遇到这样一位明主,真是九世修来的福气!”
覃岚峰点头说是,恨自己笨嘴拙舌,说不出这等动人的场面话。
姚知县哼了一声,他知晓商人最是心口不一,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手里干的是另外一套,这些人放到官场,也都是好手,他忽然对阿谀奉承的场面没了兴趣,于是,一连摆手道:“得,得,得,你们别编词了,我今日请各位来,是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一个让大家发财的机会。”
众人竖起耳朵,终于等到正题。
“明年二月,皇后大寿,”姚知县道:“内务府已经发了采购清单到江宁制造局,清单中,江南的丝绸是采购大项,”他眼睛狡黠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最后把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覃岚峰脸上,悠悠道:“谁家若能承揽了这桩生意,那就发大财了!”
众人皆笑。
这生意虽好,但很难落到自己头上,多大脑袋戴多大帽子,虽说朝廷每年都向民间招标采购,但谁不知道这其中都是内定的,他们不过是陪跑的一员罢了,就算是有幸中标,扣除四处打点上贡的使费,最后能进自己口袋的银子微乎其微,故嘴上说“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我们一定尽力参与,能为朝廷献力,是我们的福气,是苏州人的骄傲!”可心里却并不当真。
在座中有一个人却当真了,那人就是覃岚峰,自他走大运娶到蔡家小姐后,他坚信还能走三十年大财运,这是他来一品阁赴宴的路上,一个看命术士拦住他说的,况且,刚刚姚知县看他的眼神,明明就是在暗示他,他有机会!
覃岚峰再无心和旁人闲聊,心里筹划如何拿下这笔朝廷订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楼外入更的梆子响起,众人纷纷告辞,唯独覃岚峰迟迟未走,眼见身旁没别人了,他诚恳地邀请姚知县一同去山塘街的“桃花坞” 醒醒酒。
桃花坞是苏州有名的烟花之地。
姚知县也不客气,今日本就穿着便服,去消遣快活一夜也无妨,于是二人在贴身小厮的陪同下,来到桃花巷里的一处极奢华的院落,这是覃岚峰偷偷置办的,用途就是在需要之时,把不适合公开露面的贵客和女伶一同请到这里,方便“交流”。
看门的小仆见家主来了,满脸堆笑,列队上前迎接,另有一批人闻讯去收拾整理房间、安排女伶到位。
覃岚峰扶着腿脚不稳的姚知县,跟在两个提大红灯笼的小丫鬟身后,二人迤逦至一处水上阁楼,明月当空,水光粼粼,清幽之夜,最适宜畅谈心事,沟通感情。
阁楼布置的与风月场所贵宾房极其相似,一瓦一砖都透着艳俗气息,可覃岚峰却认为这里极好,他就是按照桃花坞最红的女伶房间布置的。
姚知县一跨进门槛,便被扑鼻而来的胭脂水粉气,满目的珠帘绣帐,扑朔迷离的烛火,又熏醉了三分,他笑着夸赞,这里真是人间天堂!
覃岚峰一脸谄媚,躬身扶知县坐下,亲自端来醒酒茶伺候,随后,他换了一副严肃面孔给站在屏风前的娈童递去眼色,娈童会意,弯腰退至门口,朝楼下拍了两下手掌后,十二个身着薄纱裙的女伶“噔噔”走上楼来,手持乐器,扭着腰身,鱼贯而入,司鼓的,司琴的,司管的、司萧的,围成一圈,随之音乐奏起。
姚知县酡红着脸,色眼迷离,一手搂着年轻女伶,粗壮的手指在女伶柔嫩的脸蛋上揉捏玩味,另一侧肩膀则靠在覃岚峰背上,用细听可辨的安徽口音道:“覃老弟,你这可真是人间福地,羡煞老夫也。”此刻称兄道弟才能更显双方关系亲密。
“姚兄若是喜欢此地,小弟随时派人接您过来,姚兄肯光临,“覃岚峰手指面前妙龄女郎,”是我等荣幸。”
姚知县扭过头,心满意足地笑了,“你我都曾在应天府当差,只恨当时不曾相识,如今既都在苏州府这块地界讨生活,你我兄弟二人一定要互相帮衬,那些本地的商贾,我是信不过的,我觉得这次朝廷采购,还是交给覃老弟最为合适。”
社交场合上最常见的联络感情方式,就是套近乎,一起学习的是同窗,一起考试的是同年,一起考中上榜的是同榜,若这些都凑不上,就是同乡,同乡不成,再问问彼此妻子的籍贯,哪怕是同一个地方的女婿,也可以增进彼此的关系。
覃岚峰因和姚知县同在一处当过差,心里天然产生一种亲近,他谄笑道:“姚兄若有需要小弟的,在下一定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覃岚峰嘴里表态,手上又为姚知县斟满酒。
姚知县接过酒,贪婪地闻着酒香,但没有喝,而是又将酒杯放在桌上,他觑着眼前这个年青人,关切道:“这次朝廷采购丝绸数量庞大,要500斤上等辑里湖丝
辑里湖丝又称辑里丝,简称辑丝是世界闻名最好的蚕丝,是浙江省的传统丝织品,属于南浔特产。
,你们蔡家可能一口吃下?”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是挑战覃岚峰的虚荣心。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