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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人讲的卖力,台下人听的认真,随情节推进,听客们哎啊噫吁不停。
“真是人不可貌相,”桂花树下,绮云和子升箕踞而坐,绮云点评道:“你看这人,长得其貌不扬,可口齿伶俐,双目有神,衣饰清洁,举止大方,相比其他说书人,佼佼铮铮。”
“是啊,是啊,人不可貌相,你看我长的……”子升嬉皮笑脸,急于表现自己。
“闭嘴,听书,”绮云嚼着瓜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子升讪讪,乖乖听书。
——买臣说:我卖柴以救贫贱,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由他们笑话去。
—— 其妻说:自古至今,没见一个卖柴的人做了官。
—— 买臣说:富贵贫贱,自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上,必然发际。
—— 其妻说:那算命先生,见你痴癫模样,故意耍笑你,到五十岁,连柴担也挑不动,饿死是有的……”
晏然正听得入迷,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大家久等了!”
晏然扭头看去,原来是覃岚峰和隋静回来了。
考虑到月下良宵短,晏然悻悻地随众人挤出人群,绮云意犹未尽,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回首。
“你要想听,明天可以再来,灯会说是三天,实则要到月底呢。”子升道。
“哪像你们那般容易,想出来就出来。”绮云白了他一眼,怪他说风凉话。
子升讪讪,心中暗想:这丫头和她主子一样,总喜欢白眼看人。
晏然站在温廷言身旁,一起等蒋奇包船消息,须臾,蒋奇的小厮回禀,一切妥当,几人在小厮引路下,一艘阔敞的游船展现眼前。
船身不大,蒋奇说游船人多,这已经是今晚能雇到的最好船只了。
船体通体扎着五色彩带,在晚风下肆意飘扬,船头高悬两顶牛角灯,灯光还没有月光亮,以至于船老大面容,都淹没在黑影里,唯一有趣的要数摇摇晃晃的船板,随着水波的节奏,好似在说:欢迎光临。
一行人登船后,船老大撑篙离岸。
丫鬟小厮分坐在船头和船尾,也不抬头望月,也不低头看灯,而是看岸上如织的人群,对他们而言,这才是观灯的乐趣——你在路上挤,我在水上游。
公子小姐们则更愿意坐在船舱,在闹中取静。
“然儿,刚刚你们听的是什么书?”隋静并不因为错过听书而遗憾,而是想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朱买臣休妻的故事,”晏然正透过船窗,看岸上熙攘的人群,她喜欢热闹,“你可听过?”她笑着扭过头,问隋静。
“可是汉朝卖柴的朱买臣,后来当大官那个?”隋静释然地叹了口气,不过是老生常谈的故事。
“是啊,可惜没听到故事结尾,姐姐可知道?”
坐在船尾的绮云闻听有人要讲故事,忙把头探进船帘,希望眼前见多识广的公子小姐们,能告诉她故事的结局。
隋静这日因秦岚峰在场,反倒矜持起来,不想多言,蒋奇怕冷场,忙接过话,“话说,朱买臣的糟糠妻嫌弃他没出息,逼着朱买臣休妻,然后另嫁他人,谁知休妻后的朱买臣果然应了相士说的话,五十岁发际,官至会稽太守,其妻见到位列九卿的前夫,跪求可否降为朱买臣的妾婢?”
“那同意了吗?”绮云听得入神,发问道。
“朱买臣取了一桶水,泼在地上,与她发妻说:若泼水可以复收,则我就可以与你复合,”蒋奇说罢,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扫视眼前众人,说:“这朱妻头发长见识短,只看成败说高低,谁知蛟龙在污泥!”
“朱妻固然可恨,可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贫贱夫妻百事哀,”温廷言说。
“妇人与夫,如花儿附于枝,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无枝,不可复合。既然嫁了,就应不论贫贱,事夫尽道,同甘共苦,从一而终。”隋静说得正气凛然,宛如坚贞烈妇一般。
“你这说的是拗口令吗?”温廷言被花啊,枝啊,说晕了,“然妹妹,怎么看?”他更在意晏然的看法。
“大家说的都对,只是......”晏然顿了顿,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故事里,朱买臣是扬眉吐气了,所以才显得这妇人愚蠢,若朱买臣一直穷困潦倒,只知读书,养活不了妻儿呢?我想那时世人的评论不外乎两单,妇人命不好,妇人死脑筋,只知一根树上吊死,总之,无论如何,都是这妇人受的谴责更多一些。”
众人纷纷点头,的确,世上之人,最擅长的就是看见后果后,进行追责。
晏然道:“人人都说夫妻本是一体,要同甘共苦,可却不说这苦日子要怎么过?”
隋静道:“苦日子,就苦着过呗。”
晏然道:“日子是苦是甜,全看个人,这妇人与其抱怨相公无能,不如帮邻家缝补浆洗,多赚些银子补贴家用,解决钱米困顿之苦,再或者,她也可以帮助相公卖柴,分担相公的辛苦,增进夫妻感情,自己无所作为,一心赖着旁人,活该她覆水难收。”
“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呢,”蒋奇环视了一眼大家。
“后来朱买臣念及发妻情分,分了一块田地给她和后来的相公,让他们耕种,改善生活,”蒋奇说及此,脸上露出男人特有的宽厚笑容,这种宽厚来自性别上的优势。
“想必后来他的发妻要羞愧而死呢,”晏然冷笑了一声,两条腿悬在空中,随着船前进的旋律,晃来晃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对,”温廷言激动的拍了一下大腿,“这妇人后来看到朱买臣的新婚妻子,羞愧自杀了,然妹妹怎知道结果?”显然他和隋静一样,也知晓故事结局,但秉着“贵人语少,贫人话多”的处事原则,他一直藏着不说。
“现在这些话本子,不就是要告诉世人,这女子在这世上要从一而终嘛,”晏然拿起悬挂在船篷上,风干很久的牡丹花,举到众人眼前,晃了晃,“话本子里常说,男子是枝,离开花,还能在发,而女子是花,离开树枝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这世上哪有谁离开谁就要死的道理,良禽择木而栖呢,人怎么离开朽木,就错了?”晏然撇着嘴,有些意难平,“其实这些都是其次的,最可恨的是,编这话本子的人非要把女子写死,也不想想,如果这妇人真能拉下脸皮求做妾婢,又岂是寻死之人,这不自相矛盾嘛。”
晏然又说道:“有些女人听了这故事,心里也没个是非判断,碰上同样事,就去效仿故事里人物,上吊抹脖子,你们说,编这故事的人,是不是可恨?要我说,应该把编书的拉去坐上十年大牢,充军都不行,这种狠毒的嘴,到了前线,也是扰乱军心的恶人。”
众人听了皆大笑不语。
河面上,莲花灯顺着水流卡在浪板处,船老大轻轻的用船篙把它们拨走,可是不一会,莲花灯又昂昂然顺着水流游过来。
船老大这回没了耐心,用船篙搅起一团水泼过去,莲花灯晃晃悠悠的在河面直打转,三番两次后,踉踉跄跄的沉入水底。
晏然抓了一把杏脯在手心,躬身钻出船舱,与绮云肩并肩坐着,主仆二人一齐望向天上明月,小船悠悠荡荡,河岸飘来阵阵花香,人与月,月与船,船与粼粼灯光,互相交融,形骸既适则神不烦,恍若隔世的迷离境界,让晏然遐思神往,她想起前日祖父跟她说的话:我答应过,一生只娶一人。
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如此精明、奢遮的祖父信守承诺!
祖母一定貌美如天仙吧?再或者有什么过人之处?男人和女人的相处秘诀,到底是什么?
晏然好奇,下决心要把这个事情打听明白,转念脑里又浮现父亲的模样,父亲倒是从不提纳妾之事,这是因为他与母亲恩爱?
不对,恩爱的夫妻,是双方的,不是单方就能成就,母亲可不是对父亲掏心掏肺的人,晏然哼笑了一声,转着黑眼珠,暗自思忖:父亲整日浮浪不经,逗猫遛狗,他不纳妾,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对,晏承恩还是个孩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