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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这话,忒刻薄,好歹她也是你我亲骨肉。”晏承恩埋怨道。
“正因为是亲骨肉,我才这么说,”王氏乜眼打量晏承恩,心里委屈,夫妻二十载,这个男人还是不懂她。
她忍着委屈,将头探出绡金罗帐,伸手灭去灯烛,哈欠连天道:“一个二嫁妇,还有得挑吗?再说,你教了她一身好武艺,嫁谁家,也不会吃亏!”
“就因为会武艺,才麻烦,娶媳妇又不是请镖师!”晏承恩对王氏的态度很失望,同时,他也懊悔往日只顾贪图享乐,未对孩子尽心照料。
他抬手狠狠地揉太阳穴,最近的糟心事,让他新添头疼的毛病。
窗外歌声依旧......
月儿弯弯照几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女儿无人求。
鸡鸣枕上,天空泛起鱼肚白,院里陆续响起仆妇打扫声,晏承恩一骨碌爬起床,洗漱未顾,就唤人去鼎香楼,送晏然最爱吃的来。
鼎香楼是晏家产业,金陵城最有名的酒肆之一。
酒肆与晏宅北墙相连,从北角门进来,穿廊度院,走百十来步,即可在园子西隅一角的小梅林中,看见一间青砖瓦房,房上匾额:无有斋。
无有斋的陈设与王氏的玉烟阁,可谓一天一地,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是晏家二小姐的闺房,房内铺排器皿,皆是晏家历年淘汰闲置物——倭漆盘子,焗补过的花樽,缺了隔板的书架,丢了穗子的风灯,晏家各个时期的杂货汇集于此,误打误撞,形成独特审美效果,类似明人喜爱的水田衣。
小丫头绮云,素性活泼,见二小姐醒了,一面脚步轻快地去备热水,一面撅着小嘴,哼起小曲,昨晚隔壁的歌声伴她入梦,以至于此刻,她满脑子都“月儿弯弯”的曲调。
绮云五岁卖身晏家,与晏然一同长大,俩人名为主仆,实如姐妹,晏然被绮云的快乐感染,她嘴角流露浅浅的笑意,她是一个很爱笑的人。
墙角处,通宵不熄的炭炉,坐着一个大铁壶,壶嘴冒着汩汩热气,绮云并不急着拎壶,她背对晏然,声音轻而胆怯,“我今早儿没熬粥,我猜,老爷会叫我们去前堂一起用膳。”
她拿不准晏然态度,悄悄回头,果然,晏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猫哭耗子!”晏然冷哼一声,将绣有“小猫扑蝶”图案的粉色绸缎鞋,踢到一边。
绮云后悔自己多嘴,惹晏然不高兴了,她试图挽回,“我看老爷最近对你,可上心了!”
“那有如何?”晏然讨厌这个话题,她将瀑布般的头发随手一绾,冷声道:“所谓父慈子孝,也是慈在先,孝在后,当初对我不理不睬,现在想给我弄几顿好饭菜,做几身新衣裳,我就得感激涕零,尽释前嫌,哼!我做不到!”
“再者说,我从不信,黄鼠狼给鸡拜年,是揣着好心,我爹娘不过是想自己少些愧疚罢了!”晏然将白棉巾摔进热水盆里,深呼了一口气。
升腾的热气,洇湿了她的刘海,她转头去看绮云,她气这个小丫头记吃不记打,这么快就被晏承恩收买,心里愤恨了半晌,旋即,她用更加冰冷的音调说:“所谓的道歉、弥补,说白了,都是为让自己心安!我不明白,为何我受了伤害,还要我去原谅别人!”
绮云见晏然越说越恼,忙把她推坐到梳妆台前,两手按着她的肩膀,两张年轻、稚嫩、清冷如冰的脸,出现在菱花铜镜中。
后面的女孩,眼睛如湖水般清澈,两块丰腴的脸颊透着红,那是炉火烘烤的痕迹,嘴唇上留着一排浅浅的齿印。
前面的女孩,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皮肤白皙,鼻梁高耸,她嘴角天生上翘,这种面相,本应让人感到亲切,可她眉眼间流露出的神色,却是坚毅,冷漠和桀骜不驯的。
晏然对镜怅惘,这时门外有人禀报:“二小姐,老爷让你务必去金英堂用早膳,不准自己开小灶......”
【下文提要】
晏家的餐桌,如同永不停歇的战场,这顿饭能顺顺利利吃完吗?
【出场人物】
晏承恩:
晏然父亲(晏家继子)
王氏蔓 娘:
晏然母亲
晏然:
晏家二小姐
晏晴:
晏家大小姐
绮云:
晏然贴身侍女
隋白氏:
晏家邻居,隋家的大奶奶。
魏娘子:
晏家邻居,隋家唯一妾室。
第2章 02“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谁嫌弃谁还不一定呢!”
金英堂前,垂手侍立的丫鬟,见二小姐到了,忙传话下去,须臾,三、五童仆鱼贯而入,流水般布置好菜肴,又训练有素地流水般撤出。
棉帘子彻底放下那刻,凛冽的朔风被拒之门外,堂内四角,通红的炭火,发出噼啪响声,炭炉上炖的汤羹,飘着肉香。
晏承恩急于施展父爱,晏然甫一落座,他便兴奋道:“然儿,你看看,今早这些,都是你素日爱吃的。”
晏然冷漠的眼神不啻门外寒霜,她快速扫视桌面,冷声道:“嗯,应该是你爱吃的!”之后,她将目光落在王氏妆容精致,风韵犹存的脸上。
王氏身穿她最喜爱的大红云缎褙子,拧着眉头,神情不悦,晏然对于常年“不高兴”的娘,早就习以为常,她嘴角鄙夷地一翘,便也不再看她。
晏承恩一心弥补父爱,他一手摸着腰间价值十金的玳瑁鱼骨香带,一手指着饭桌,热情介绍:“然儿,你看,今早玉米面鹅肉蒸饼,火候正好!还有这个,早上现摘的窝螺荠,新鲜着哩,这是盐煎猪,桃花酥,都是你王献哥哥亲自下厨做的!”
晏承恩兀自笑着,希冀缓解堂上凝重的气氛,同时性格洵直天真的他,不忘为自己邀功,“当然,这些都是为父——起早——特意——让鼎香楼准备的!”
晏然耸耸肩,心道:我还以为是你做的,真是辛苦您下命令了!同时,她心里泛起嘀咕,王氏最爱在全家用餐时,对她进行“语言暴击”,将她藏在心里,最不愿触及的情绪,全部抖到桌面上,全方位无死角地供晏家上下老少欣赏。
今日,王氏为何出奇安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晏然余光再次落回王氏脸上,果见王氏嘴角像被蚊子叮了似的,微微抽动,却未出声,晏然没有躲过一劫的快感,反而心生不适,一种打乱了生活节奏的不适。
晏承恩催促大家快些吃,天冷凉得快,然后他率先给自己灌了一大碗热羹,暖过肚皮后,他慈爱地看向晏然,刚要说话,被嘴皮子利索的王氏抢了先,“然儿,你就放心在家住。”
晏承恩不甘心表现的机会被抢,溜着话缝,揶揄道:“谁住家里,还提心吊胆?若说不放心,也是你这个母老虎给吓的。”
此话一出,惹得堂上几个年轻小丫鬟捂嘴偷笑。
王氏白了眼晏承恩,心里气他一点家主威严都没有,脸上却堆着笑,对晏然说:“这次听娘的,过了春,咱踏踏实实找个本分人嫁了,别再好高骛远,娘知道,你想做富商贵胄家的太太,可咱也要清楚自己半斤八两,你没晏晴那好命!”
这话真是刺耳!晏然气得想哭,但她还是忍住了,低头奋力扒拉饭碗,心里想:吃完速撤。
王氏并没察觉晏然不悦,她坚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这次,娘给你寻个老实憨厚,你能驾驭住的男人,就算家里穷些也无妨,现如今,咱家虽不如当年富有,但破船还有三千钉,你放心,娘这次给你多置办些嫁妆,只要你兜里银钱多,夫家就要看你脸色,”她眼中闪着慈爱的光,这是她对“爱女”谋划的深远计。
晏然懒怠理这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语言刻薄的母亲,她低头践行“食不语”的家训,谁知,沉默的态度,竟莫名增加了王氏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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