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陵歌 作者:水在镜中
第6节
睁开眼,恰与韩旷四目相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那人翻身而起,抬脚踹飞一个追上前来的教众。宁舒忍痛起身,飞快拾起那人落在地上的长剑,割开了韩旷手上的绳子。
那人一得自由,便入旋风般冲进追兵之中,干脆利落地夺剑反击。
宁舒勉强提起剑,冲到韩旷身边,与他后背相抵御敌。只是他尚未恢复,手脚发软挥了三四剑便觉身上汗如雨下。他低声道:“缠斗并非良策,还是快逃为妙……”
韩旷以剑为刀,一记横劈,对面半圈的敌人血花飞jian。他冷声道:“不打逃得掉?”
宁舒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琴声铮铮。妙音使抱着琴,缓缓走了过来。
宁舒吃过那把魔琴的亏,当即大声提醒:“万不可运内力……”
哪知道话还没说完,就见韩旷暴起,将手上一个倒霉教众向妙音使丢去,逼得妙音不得不闪避。这一闪间,琴声便是微微一滞。下一刻,韩旷的剑已然向着妙音手腕砍去。
宁舒咬牙四望,见一个教众生死不明地倒在不远处。他扑过去在那人腰间一通乱翻,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在这片刻,韩旷已与妙音过了七八招。因他出招迅捷,妙音几乎不能拨琴。几式绵密急招后,韩旷举剑猛然斩下。妙音下意识抬手用琴抵挡。却听啪地一声轻响,天魔琴斜斜裂做了两半。
妙音使连退十数步,既怒且惊:“阁下究竟何人?”
韩旷却不答话,只是再次默默举起了剑。宁舒望见他的双眼,心脏重重一沉。
那双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眼白已经全成了血红之色。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阵咯咯的娇笑声。天上的云慢慢把月亮遮住了。山坡落入y影,这笑声越发显得鬼魅一般。
妙色使的影子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她踩出的每一步,身上的合欢铃都应声而响,密密地扰人心绪。
宁舒深知韩旷如今境况危险,偏偏妙色修的又是乱人心智的媚功。他当机立断,大声道:“妙色使,好久不见,你今日身上倒是香气缭绕,闻起来比那一日可好多啦。”
妙色嘴角微微一抽,却不理宁舒。兀自踩着惑人心神的铃声,绕着韩旷缓缓行走。
宁舒全身经脉麻痒之感越来越重,心中也越发焦急。他深知妙色急躁又狠毒,若一时制不住韩旷,接下来不知要用上多少毒辣手段。且韩旷与自己全然不同。自己是徐紫雾所要的人鼎,未被送至那教主跟前时,尚且能够平安。但韩旷不是徐紫雾所需,妙色并无顾忌。
一念及此,顿时下定了决心。
他这边巧舌如簧,专挑妙色在意之处着意惹对方生怒。果然,未说得三五句,那妙色便停下脚步,冲妙音厉喝:“你是聋了么!”
妙音颇为y森地望了她一眼,向着宁舒冲来。
哪知一直持剑不动的韩旷也飞身冲来。却在行至一半时被妙色挡住了去路。两人顷刻间动起手来。
妙音行至一半,望见宁舒警惕的脸,狞然一笑,忽然抱起半张断琴,五指狠狠一抓。
那边韩旷身形一僵,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如山倾,倒在地上。
宁舒怔立当场,手中长剑几乎滑脱。
妙音的魔琴是与人内力相拼。这一式出手,自家也抵抗不住,嘴边涌出血来。
妙色丢下倒在地上的韩旷,走到妙音身边,居高临下地丢下一瓶丹药。
宁舒向韩旷跑去,可惜没到近前,便被妙色拦住去路。
妙色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宁公子,虽然教主要的是活人,可没说送过去前,得将你舒舒服服地供起来。让你吃点苦头,想来他也不会怪我。“
说着,自腰间掏出一枚黄珠,夹在食中二指间,向宁舒手上皮肤探来。
宁舒勉强躲了几步,被逼到一棵树前,再无退路。眼见妙色狞笑冲来,忽然眼前一闪。
却是韩旷不知什么时候起身,持剑拦在了自己身前。
妙色惨叫一声,捂住手腕。
宁舒却没心思去看她。
他目光落在韩旷颈侧,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黄色小虫,钻进了韩旷跳动的皮肤。
第22章
韩旷全身一僵,很快颤抖起来。
宁舒咬咬牙,忽然掏出方才在一个教众身上搜到的铁丸,狠狠向妙音使丢去。铁丸擦着妙音耳畔而过,撞在树上,砰地一声炸了开。
坡上顿时浓雾缭绕。
宁舒掩住韩旷口鼻,憋着气,连滚带爬向坡下奔去。
那儿有一条河。虽不宽,但水流既深且急。宁舒拉住韩旷跳进去,两个人立刻被水挟裹着冲走了。
韩旷被冷水一激,人似乎清醒了一点,只是兀自咬牙,身上颤栗不停。宁舒在水中抱住他,低声道:“此中无我,此外皆魔。魔非真魔,静心得脱。气聚百会,神凝丹阳,抱元守一,物我相齐……”
韩旷闭上眼睛,渐渐安静下来。
宁舒脚下踏着水,一面安抚韩旷,一面艰难地辨认四周。
水流将他们冲到了一个极大的洞x,ue之中。宁舒拖着韩旷游到岸边,将那人费力地负在背上,走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狮子山周围多奇峰秀水,更有一处幽深的天然溶洞。水流自外而内流入洞中,在山洞中分成数十股,向山峰内淌去。宁舒耳朵动了动,仔细辨认着分流的水声,寻着水声最急的一条路走了上去。
岩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走得磕磕绊绊,脚下却始终没有分毫犹豫,耳朵则全心全意地留意着水流的动静。
这般越走越觉得呼吸艰难,直到几乎喘不上气时,他爬上一个狭小洞口,将韩旷拉了上去。拨开枯藤,空气忽然为之一清。
只见前方赫然是另一个大洞,洞口静潭雪白如镜,映着天上朗朗月光。
宁舒脱力地跌在地上,翻过身来,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韩旷在他身边,咳嗽了几声,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虚弱:“这是……哪里?”
宁舒翻身坐起,去摸他的脉,脸上重新露出忧色:“你现下感觉如何?”
韩旷闭上眼睛:“钻心噬骨。”
宁舒叹气:“那蛊的名字就叫噬骨。是合欢教养出来用来折磨人的玩意儿。起初每隔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若不想法子解了,渐渐发作时间越来越短,疼痛昼夜不停。中蛊者无法入眠,渐渐油尽灯枯而死……”他低下头:“是我连累了你。”
韩旷此时蛊虫发作已不像最初那般剧烈,听闻此言,竟然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帮我……从孟……孟连山那里……捡了条命回来……何谈连累。”
宁舒听他这样讲,心里却越发不好受:“不过你放心。这蛊能下也能解……只是要难为你再忍些时候了。”他借着月光去看韩旷眼白,见虽然仍有些红,到底血色褪去了不少,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祸福相依,你中了蛊,一时无力运起内力,经脉上的险境倒是意外化解了。”
他四下望了望,跑到洞壁前,伸手敲敲打打。
韩旷艰难地扭过头,不明所以地望向宁舒:“你做什么?”
宁舒并不答话,只是嘴角微微渐渐翘起,扣开了洞壁上的一块石头。石头后竟有个洞。
韩旷看着他变戏法似的从洞里掏出了毯子,匕首,火镰……甚至还有一捆柴。
见韩旷神色茫然,宁舒解释道:“去年躲一个仇家,在这儿窝了半月有余。”他眼睛弯了弯:“总算又派上用场了。”
韩旷靠在洞壁上,看宁舒跑来跑去地升起了火,将身上的shi衣服全都脱掉了。他自己脱干净了还不算,又转身对韩旷道:“快把衣裳脱了烤烤。”
韩旷闭着眼睛,一声不应。
宁舒伸手摸他脉息,却瞥见韩旷发红的耳朵。他心中好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若真的受了寒,明日有你的罪受。”
说着伸手去解韩旷的衣带。
韩旷撑不住,终于睁开眼睛:“我自己来。”
宁舒把衣裳架在篝火边,抖开毯子递给韩旷。自己则在火边搓了搓手。他肤色本就白皙,此时长发披散及腰,通身赤裸,站在月光之下,篝火边上,好似山野中的ji,ng魅一般。
韩旷看见他扭头望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泛着和洞口深潭一般无二的清光。
山风冷冽,韩旷却觉得才刚刚安定下来的经脉,似乎又有了烧灼之意。他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谁料片刻之后,宁舒转过身,忽然揭开韩旷身上的毯子钻了进来。
韩旷惊了一下,简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得由着宁舒与他肌肤相贴。
宁舒瞧见他似羞似恼,手足无措的神色,饶是正在满腹惆怅,心情也忍不住明媚了些。于是随口逗弄道:“又不是头一回了,干嘛每次都像见了鬼一样?”
韩旷冷静片刻,神色渐渐恢复成了平时那副不辨喜怒的样子:“你便……不觉羞耻么?”
宁舒好笑道:“你这人到底还是迂腐。命都要没了,还想着这些。”
韩旷忽然抬眼,目光有如实质:“你知我并非单指此事。旁人……旁人若在此情境,多少……总要……”他低头,喉结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总要有几分不好意思的。”
宁舒奇道:“韩大侠,你这人真是古怪。世上最大的事,唯有生死而已。你眼下不忧心自己的经脉,怎么却在惦记着这些有的没的。”
韩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宁舒一时猜不出他心中所想,难得露出了一点儿困惑之色。摸向那人手腕,只觉得脉象仍然是乱的。噬骨这种蛊,天性欺软怕硬。若中蛊者经脉强健,内力深厚,它发作的进程就要慢些。可是若中蛊者本身身弱或有伤病,它发作起来便会十分迅猛。
宁舒望着他憔悴汗shi的脸,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心意已定,反倒轻松许多。
因着体质原因,他天性畏寒。夜里只有一条毯子,自然觉得冷。于是也不避忌,直接钻进韩旷怀里,将那人当作了一个暖炉。
韩旷本来昏昏沉沉,心绪缭乱。猛地胸前一冰,立刻惊醒:“你……”
宁舒理直气壮道:“保命要紧,借我暖一暖。”
韩旷瞪着他发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胸口起伏,险些又要吐出一口血来。
宁舒在他胸前缩了片刻,忽然觉得小腹上有些不对劲。他惊奇地抬头:”咦,你伤成这样了,竟然还能……”
韩旷恼火地推开宁舒,转过身去。
宁舒心道小气,只得自己蜷缩起来,两只脚在毯子下来回搓着取暖。过了一会儿,实在是冷得难受,还是很没出息地又贴到了韩旷背上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那人转过身子,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自己。
宁舒下意识地往他胸前蹭了蹭,彻底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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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上
宁舒是被经脉中的刺痛惊醒的。
天未明,山中雾气弥弥如云。九弦天魔琴与追魂铃的声音绵绵密密,顺着溶洞深处幽幽传来。
宁舒凝神静听,那声音飘忽不定,似乎离得极远。然而他深深知道,此处已经不可久留了。
去瞧韩旷,只见那人眉头紧锁,唇色发白,已然人事不省。是内伤蔓延的症候。
宁舒提了提气,内息仍然迟滞,并未恢复如常。想是昨日逃跑时,身中迷药又强行运气的缘故。他抬手想将韩旷扶起来,却觉得右肩一阵剧痛。摊手摸去,整个右侧肩背高高肿起,指尖上还带了一点儿将干未干的血。这才想起自己昨日逃命时,本来已经受伤的地方在山岩上又撞了一下。当时全身心都在想着御敌,加上在冷水中冻得麻木,没发现竟然伤得如此严重。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盯着地上的韩旷,忧郁地自言自语道:“衰运也会传染么?你看着印堂光亮饱满,耳垂又厚又大,怎么也不像是个短命之人啊。”他摇了摇头,飞快地收拾了东西,然后认命地把韩旷扛起来,往山雾中走去。
这一路走得实在艰难,全凭毅力支撑。耳畔的追魂铃声忽近忽远,简直如同附骨之蛆。宁舒提心吊胆,数次几乎跌倒在山路之上。只是想着自己一身负着两人之命,万万不敢中途放弃。
这样咬牙翻过一座山,眼前突然波光粼粼,碧水连天。
湖山相接之处,几个渔女正在小舟上补网。
宁舒含住手指,气息微弱地吹了一个渔哨。那哨子吹至半路,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带着韩旷扑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间,只觉耳畔一片软语莺莺,隐约听得有人用方言细细道:“南夫人……教坊司……“
宁舒翘了翘嘴角,由着自己安安心心地昏睡过去。
第23章 下
再醒来时,只见眼前一片锦绣。紫檀枕屏上镂着亭台楼阁,松柏灵鹤。宁舒出神了片刻,只听得银绡帐外琵琶嘈嘈,隐约有些细细的莺声燕语。
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被肩背上的伤痛得一咧嘴。不过伤处清凉,身上的衣衫也早就被换过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踩在毯上下了床。香炉虽未燃,但长案之上摆着时令的鲜花并着一盘佛手,屋子里仍旧满室清芬。宁舒推开窗,见外头小院幽静如昔。桂树树荫之下,一个挽着飞仙髻的姑娘正在往指甲上涂凤仙花汁子。
见宁舒望来,以温软吴语懒洋洋啐道:“竖着出去,躺着回来,还要空累奴家一日照顾你。”
宁舒向她长长一揖,笑道:“好姐姐,好翠微姐姐,我回头与你多写几个好曲儿,再制一盒香粉,可好?”
翠微柳目微垂,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一盒岂够,总要三盒才算。”说着娉婷起身,向宁舒轻轻一招手:“随我来,夫人要见你。”
宁舒乖乖出门,跟在她后头:“和我一起那人呢。”
翠微冷笑:“你胆子倒大,敢不声不响带外人回来。”
宁舒望着她头顶晃动的步摇,笑道:“你们若不愿救,将他随意丢在哪处就好,何苦迁怒于我。”
他两个穿过重重庭院,女孩子们弹琴的弹琴,吊嗓的吊嗓。见了宁舒,彼此交头接耳,时不时笑作一团。
宁舒便也笑笑。
及至到了一处广阔厅堂前,翠微停住脚步,对守在堂前一个穿着杏色襦裙的年轻女子道:“宁公子来了。”
说着看了宁舒一眼:“你自求多福。”
宁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额上的花钿,点了点头。转身向那个守在堂前的女子行了一礼:“黛娥姐姐。“
那叫黛娥的女子忧心地看了他一眼:“夫人今日不大痛快。”
宁舒强忍着不让嘴角翘起,恭敬道:“多谢姐姐提醒。”
黛娥不再说什么,将他领到堂中,便退下了。
宁舒等得百无聊赖,四下里望了片刻。及至听到珠帘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动静:“还晓得回来。”
宁舒眨了眨眼睛,可怜兮兮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夫人,今番出门,委实十分不顺,我险些便见不到你了……“
帘后人冷哼一声:”受了什么委屈,说来听听?”
宁舒便将所经的事简明扼要说了。只是在提及韩旷时,毫无吝啬地美言了许多。
帘后人忽然厉声道:“宁舒!你可知错!”
宁舒老实道:“知错了。”
“错在何处?”
宁舒转转眼睛:“错在识人不甚。”
帘后人冷冷道:“既然知错,自去刑堂领二十鞭子吧。”
宁舒不动,小声道:“翠微姐姐,你便是心中有气,骂我两句也罢了,何苦来真的呢?”
帘后人似乎再也憋不住,叹了口气:“夫人,翠微学艺不ji,ng,实在做不到天衣无缝。”
说着,撩开珠帘走了出来,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了,露出翠微的脸来。
而放在引路的那个翠微则从门外走入,淡淡道:“几时发现的?”
宁舒老实道:“从见着凤仙花汁子时就起疑了,后来仔细看了花钿,心中更是笃定。“
白夫人借着翠微的面容一挑眉:”凤仙花汁子怎么了?”
宁舒道:“翠微姐姐染指甲,用的花汁颜色比那个淡些。且她的花钿是我送的,里头的样式,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额上贴的那种,与她用的样式虽像,到底仍有细微的不同。”
白夫人道:“你一走许久,兴许她那盒花钿用完了呢。”
宁舒诚实道:“我想那一大盒,怎么也不至于用的这样快。不过在此事上猜,确实凭了几分运气。”
白夫人将翠微挥退,斜倚在塌上:“你能观察入微,总算没有将这本事丢了。”
宁舒展颜一笑,凑过去坐在她塌下,小声道:“都是姨母教的好。”
白夫人闭着眼睛,慢慢道:“你瞧翠微的易容之术如何?”
宁舒斟酌道:“若是对着旁人,也够用了。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