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店,走回楼下,郑成安说:抽一根再上去。
这是这一路来,父子俩第一句话。
郑辰谨看着郑成安打着了火,点燃了烟。很神奇,吸一口无色无味的空气,通过短短的一丛烟草,再吐出来,竟然是浑浊的气体。
从无色到浑浊,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被同时从体内带了出来,比如那些烦恼。
爸,给我一根吧。郑辰谨说。
郑成安嘴里那根烟头上原本忽明忽暗的火光有一瞬间的停滞。郑成安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递给他。
别过肺。郑成安提醒。
郑辰谨自嘲地笑了一下,问:什么是过肺?
郑辰谨总提醒郑成安别过肺,没想到他原来不知其为何物。郑成安迅速看了一眼郑辰谨,他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二十九岁。
应该没有的吧。
他的儿子,怎么就长这么大了,怎么就有这么多烦恼了特别是,这些烦恼还是来自于他自己的父母。
郑成安收回目光,说:别咽下去。
郑辰谨猛地吸了一口,一瞬间,一股木炭的涩味充斥着口腔。他听了郑成安的话没有咽下去,但尽管觉得这味道恶心,他却忍着没有吐出来。
他祈求炭的吸附作用能将那些名为可望不可即的痛苦从他体内掏走,还他一身轻松。
咳
还是抵不住这呛人的味道,咳嗽带起一阵飓风,于是郑辰谨一嘴的烟都推搡着挤了出来,熏到眼睛上,眼角就下了几滴雨。
郑成安看着郑辰谨咳出的眼泪,把他手里那根烟抢过来,在墙上摁灭,说:不能抽就别抽。
郑辰谨侧过头,随便将那几滴奇怪的眼泪擦在肩头的衣物上,看着在郑成安手里奄奄一息的烟头,竟然随了他的意,没再叛逆地争夺。
爸。郑辰谨缓缓开口,你们真的这么想我们结婚生子吗?
郑成安用力地吸了一口,这次从鼻腔里喷出来的烟竟不知为何带上了夜色的浓稠,仿佛有什么苦难被困在了这层烟雾里。
郑成安瞥了一眼郑辰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些突如其来的泪。郑成安将烟头摁灭,往单元楼的方向走,沉沉抛下一句话:可能你们也没错吧。
穗城南站。
郑辰谨和许易扬将父母送到安检口。许丽不愿离开。
郑辰谨看了看时间,提醒她再不进去来不及了。但是许丽依然紧紧握着他们俩的手,眼角泛红。
什么离愁别绪,在现实的隐忧面前,都是枉然。
走了。郑成安催促她。
郑辰谨将手从许丽手中抽出来,反手安慰地拍了拍,交待道:妈,回去也要记得按时吃药,注意休息。
许易扬什么也没说,只是跟郑辰谨一样,抽回自己的手,头一直垂着。
你们许丽蹙着眉,别再走错路了。
郑辰谨目送父母进了安检,直达他们消失在实现的尽头,他听到身边的许易扬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
两人一起打车走,郑辰谨甚至没有直接跟许易扬对话,直接对师傅说:先去东华北苑,再去穗大北校区。
许易扬微微张口,顿了顿,却又把话吞进了肚里。郑辰谨的安排令他有些许讶异,但是稍微想一下,也不过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很多事情甚至不用问,就能从对方的言语和行为中得到答案。
答案,是一个人思索不明时故作镇定地给出的谬论,所以才让另一个人在短暂地愣神后苦笑一声。
郑辰谨看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色,十年了,从大一到现在,每次从高铁站打车到学校都是一样的路线。
这一路,楼越建越高,绿化越做越好,人烟越来越兴旺。路没变,但路上的光景变了。想要一直坚持的信念,如是,也会被这样那样的飞来横祸所左右。
看着快到了东华北苑,郑辰谨说:我之后帮你在单位旁边找一个房子,东华北苑这里租金贵,你上班也远,不划算。
郑辰谨听见他没说话,依旧看着窗外,说:你要想好了就跟我说,最好在七月之前吧,那时候我们
郑辰谨不自然地顿了顿,继续道:我住的那个一居室的租期到了,上一年的合同签的你名字,到时候要决定下一年签谁的。
出租车停在了东华北苑门口,许易扬打开车门,推开,却没有马上下车。
良久,许易扬问:你想我回去吗?
许丽出事后,许易扬或许是第一次对郑辰谨说这样的话这样的,宣誓着他们关系非比寻常的话。
可郑辰谨沉默了一会儿,沉沉道:我不能想。
他没说他想不想,他说他不能想。
许易扬明白的。
许易扬下了车,车门关得很轻很柔,但是郑辰谨的心头还是随着他关门的动作重重地一震。
而许易扬的盲杖嗒嗒地敲着地面,他回家的方向,在他的心里,已经不能称为家。
但谁又有家了呢?
之后,郑辰谨变成了一个不着家的人。
如果医院值白班,他晚上就去实验室待到很晚,太晚了就直接在实验室的折叠床上睡。如果是值夜班,那就更好说了,直接睡在值班室。
很多次,郑辰谨对患者说不要放弃时,很多患者会说:郑医生,算了吧,反正也治不好了。
之前郑辰谨理解不了,为什么要放弃,即使当前的技术无法治愈,能做到把视力维持在最好的水平也是应当做的努力。
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郑辰谨没办法说,经历了许丽的这场病,他就明白了为什么放弃是一个那么难做的决定,最终还是被做出来了。
因为现实的打击太过沉重了。
有人可以为了让儿子们回归大多数,而放弃治愈自己的疾病。有人可以为了让母亲治愈她的疾病,而放弃甘愿生活在少数里的幸福。
活了快三十岁,郑辰谨很少放弃什么,就像他要考穗大医学院,抵着数不尽的反对声,他还是考了。
所以,一个一直以坚持为人生信条的人在放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郑辰谨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做这个选择,尽管许丽的这场疾病将他推向了这个结果,但他仍不免回头望向背后那一片澄澈的星空,那一片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星空。
第五十三章
来年一月末,郑辰谨接到了第八批援尼泊尔项目通知。
一月末,这座南方的城市终于舍得脱下火的袈裟,迎接应季的寒潮。但郑辰谨恍然以为,冬天在穗城赖了一年有余。
郑辰谨当上住院医师也已经快一年,院里动员他去尼泊尔,说有援外经历之后评主治会顺利很多。
郑辰谨当然会去,反正他没成家,没什么牵挂;反正他也一直没有忘记去青藏高原上看星星的理想。他不敢自诩能带着光,但他知道一定不会有人带琴了。
去交报名表的时候,他科室的陈姓护士长正巧一起跟他搭乘电梯。护士长为人热情,热情的中年阿姨总免不了关心年轻医生和护士的人生大事。
小郑医生,你这一去就是一年,回来都三十护士长在此处停顿。
郑辰谨接:三十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