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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生话音方落,席间一无官有爵的小世家主起身指着伏生破口大骂。
“无知腐儒,太子救尔等性命,陛下放尔等性命不思感恩,仍旧妖言惑众矣。左相早言,周礼不适秦,周制不适秦,汝不听左相之言乎!”
[呵,以斯做盾,你也配?]
李斯大腿发力,正要二次起身。
听闻伏生言语骤响,腿部放松。
“吾听闻有人得封地时纵声大笑,言千年分封制好。藏于左相身后,假借左相之名言说周秦异也。虞夏商周秦,朝代更五,而天下可有更?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尔面目可憎,伪心向秦,仁较巧言令色者甚少也!《论语》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汝不读《诗》乎?不唱《无衣》乎?劝君每日三百遍,以正思也!”
从分封,郡县制的争论中,单纯的伏生总结了一个道理。
将事物说透彻直达根源,不去思考淳于越教其的审时度势,便是取胜之道。
小世家主这场辩论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论讲道理,他怎么讲的过二十数年低首穷经的伏生?
不讲道理讲势力,其万没想到伏生如此不合规矩。一点都不遵循规则,直接把他拿李斯做枪这件事摆在了台面。
本来想挑起法,儒两家对立,坐山观虎斗的小世家主恼羞成怒。
“就该将你们尽数坑杀活埋才是!”
伏生并不知悉淳于越还活着这件事,被小世家主二揭伤疤,言不论道而侮人,大怒。
“尔可要见吾剑之利!”
蒙恬,李信这种在战场厮杀的将军最喜欢这种叫板。
但自矜身份尊贵,不少都自诩是秦国血统最为纯正老秦人的世家,贵族,却早就没有了秦国那份血性。
扔下一句陛下面前不可失仪,儒生无用的话便坐回席位。
但这个小世家主言论不济,不代表世家尽皆言论不济,其只是抛出去试探始皇帝和重臣反应的砖而已。
见始皇帝坐于其上不言不语,不偏不倚。
时任上卿,一代成贵族的名家姚贾起身,先对着始皇帝行了一个周朝拜礼。
然后道:“请陛下恢复周礼,以礼代法,用以治人。”
伏生望着姚贾的眼神中有三分不解,七分欣喜。
只要想恢复周礼,那就是我儒家的朋友。
随拜道:“臣附议。”
[学问甚越不知几多,世故差越却是极多。]
李斯暗思,刚刚对伏生生起的些微欣赏消失的无影无踪。
王绾,冯去疾对视一眼。
王绾摇摇头表示陛下此刻心情不佳,此事不宜掺和,我等不要多言。
冯去疾点点头,审时度势是一把好手的御史大夫今日哪边都不想站。
始皇帝治国向来唯法而已,当下自然不会给予好脸色。
微怒道:“荒谬至极!”
姚贾轻笑道:“贾以为陛下所言是极,周礼早应作古。”
伏生才反应过来姚贾是以退为进,脸色一变就要言说。
但以一张嘴赢来了上卿之位,赢来了贵族身份的大名姚贾可不是刚才嘴笨地小世界主。一口气没歇完便继续言说,不给伏生留半点说话余地。
“周礼周制不适秦,与何人所说无关,乃事实也。周以礼治国而亡,秦以法治国而亡周。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此三者以贾观之皆不适秦……”
大名的长篇大论刚起个头。
始皇帝出言断之。
“盖聂。”
“臣在。”
姚贾心有不详之感,对视着始皇帝那存有戏谑的眼神,凉意骤生。
“草诏:罢姚贾上卿之位。”
姚贾打了一个哆嗦,腿脚退后一步,险些摔倒。
群臣俱惊!
看着始皇帝那没什么感情的眼眸,他们这才想起来,始皇帝的外号,叫做暴君!
能在咸阳殿外斩朝臣,剁四肢暴晒于庭院,让群臣尽览之的暴君!
秦国除了廷尉,奉常九个上卿有实职以外,其余上卿皆是每年绩效没有考核的虚职。
但在待遇方面,上卿和九卿,两相相比分毫不差,年俸两千石,拿的是秦国最高俸禄。
能做到上卿之位的,都是对秦有大功,于秦国绝对的高层人选。
姚贾这上卿之位,是离间六国不使其合纵攻秦,带韩非自韩归秦等数次大功,舍生忘死得来的。
但被罢免的却是如此容易,容易到姚贾觉得如在梦中。大名一时之间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说错!
“怎么不说了?”
始皇帝疑惑问道,虚手轻抬。
“继续。”
伏案,执笔,草诏的盖聂行笔不停,完全按照始皇帝言语所述写下诏书,一字不改。
[公子走后,陛下杀气忽然重了许多……]
“臣,臣。”
姚贾说了两个“臣”字,额头冒出的细汗让这位当世名家最有名的大名言语磕磕绊绊,难以成句。
在不知道始皇帝到底为何发怒,为何会罢了自己上卿位之前,姚贾再不敢乱说话。
[还好吾不善言辞。]
方才站起来的小世家主,忽然万分庆幸说不过伏生。埋着脑袋,隐藏自身存在感。
[反对伏生非我先言,为何前人无事独我被罢位!不是此事,定有他事,吾所言与那人所言到底哪里不同?到底何处惹怒陛下?]
[书同文,车同归,行同伦……是书同文!时书同文!此乃已下诏令!陛下恶吾言其令!二十八名秦臣也是如此死之!吾怎忘之!]
心思剔透,最善观察的大名终究不是浪得虚名,很快便反应过来。
跪下俯首道:“臣失言也!唯车同轨,行同伦不合秦也!”
脑袋低下看不到始皇帝表情,姚贾便言语稍有停顿,以试猜测是否属实。
刚还想要反驳姚贾的伏生,等到了姚贾喘息契机,却是忘记了言说——这位大儒不怕被罢博士,怕儒家被禁儒生被坑。
没听到始皇帝言语,也没听到其他人打断。除了盖聂写字的沙沙声,便只有胸膛间的怦怦心跳。
姚贾知晓其猜测属实,急忙言道:“四方天下车不同,尔来已有五百年,其国间轨道早便定矣。使其尽仿秦车,其轨要尽数抹之,耗费人力物力甚巨,大秦无有余力也。
“行同伦亦是此理。各地民风不尽相同,秦人至齐多有身体潮湿,雨落季节于子时过后瘙痒。其间风俗民貌因地制宜最佳,若横加更正苦纷乱四起,不下战争之乱也。”
说完话,姚贾依旧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低着头不敢有任何动作。
这一番话语从各个角度来言说车同归,行同伦的弊端,有理有据,比先前小世家主说的好多了。
若是没有被罢上卿位这件事,姚贾还会攻击大儒伏生。名家辩论从来都是攻击性极强,以将人问的哑口无言为美。
其会说孔丘创儒是为恢复周礼,周为秦灭足证周礼不行。一个推崇失败王朝的学说,陛下有什么可以听的呢?
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安分守己。
“姚贾之名,名不虚传。”
最靠后的席位,忽有一苍老人声悠悠而起,以夸赞为始皇帝所恶的姚贾而起。
王绾身躯一颤,微抬首视始皇帝。
[陛下怎能忍其入朝堂!]
李斯忍住抬头欲望。
[君上,陛下之间谈了什么,如此也可?]
众人循声望去,想知道到底何人敢捋虎须,在始皇帝发怒的时候为姚贾说话。
转头之后却未见其人,盖因此人未起身而先发言也。
朝臣更是惊诧。
[陛下盛威如此,怎敢冒犯天威!]
群臣一边观察始皇帝面色,一边等着说话之人起身——如果他不想死的话。
当那有着比王绾声音还苍老的人起身后,众人不由自主失声轻呼。
盖因此人竟敢在此隆重朝会上不以真面目示人,以一张只留出双目视点,和口鼻气口的黑色面巾遮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