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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醒枝听完后,只对他爸说了四个字,如此,也好。
如此也好。
第二十岁的新年在一片热闹的烟花爆竹声中掠过去,电视机在客厅里喋喋不休,温婉动人的主持人挂着亲切的笑容,陪全国人民倒数着“五四三二一”。
精力不支的诺苏揉着因为熬夜而通红的眼圈,哈欠连天的走回房间里去了。
裴醒枝安静地坐在窗户边上,窗外烟花绚烂的尾巴映亮的天空,也映亮了他的脸。他扬起脸,对着烟花炸碎的方向,安静地“看”着。
裴安在客厅另一头踟蹰了片刻,摇着轮椅,“沙沙”滑动着到了裴醒枝的面前。他如今听力十分敏锐,瞬间就把头扭回来对着父亲。
裴安捏了捏轮椅的把手,已经完全花白的头发垂在脸侧,烟花明灭间,他脸上的皮肤几乎撑不住垂落的皱纹,也挂不住憔悴的五官。他凝视着带着淡淡笑容的儿子,双手几乎把铁制的扶手捏出指印,嘴唇张了张,凝固了好几秒,最后嗓音有点沙哑的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儿子,诺苏的病情怎么样了?冯医生有什么交代的吗?”
裴醒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缩,笑容仍然不变:“手术很好,医生说他只要坚持吃药,能控制住免疫系统的崩溃速度就行了。好好治疗,他和一般人也没什么区别,就是不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而已。”
裴安诺诺点头:“那就好......”
父子之间一时沉寂。
好几秒钟,裴安好像是鼓足了勇气,又抬起头张开了嘴。
可是裴醒枝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先一步笑着开口:“爸,我听说你现在每天都很忙,叔叔伯伯们的抚恤金都转过去了吗?现在公司缺人,反正我也没事干,要不然你还是把我带过去吧。就算看不到,我听听也是好的,不能总是什么都让你来,我这么大了,总也要懂点事......”
自从回来之后,他鲜少再说这么多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微笑的。但是,就在这一刻,他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一反常态的喋喋不休,话音又急又密,几乎要堵得裴安无法开口。
裴安听着儿子洪水一般滔滔不绝的话语,嘴巴越抿越紧,唇边两道纹路也越来越深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落在阴影里的脸是安静的,可是眼睛却越来越亮。
裴醒枝说完了公司的事,又开始说他前几天和诺苏去复查的时候,不小心听到医生们说的八卦,声音越来越大。
但是裴安已经张开了嘴。
“儿子,爸有话想跟你说。”
他的声音很轻,按理来说,喋喋不休的裴醒枝是听不清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就像是有谁按了暂停键,裴醒枝的嘴唇茫然的张开了,以一种几乎是无措的姿态凝在了半空中。
他没有接话。或者说,他不敢接话。
“儿子,你也成人了,爸想告诉你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裴安的声音很沙哑,但很温柔。
裴醒枝霍然抬起头,死死的盯住裴安。无比熟悉的预感笼罩在他头上,那是直面过无数死亡和分离的预感。他几乎不能呼吸,咬紧牙关扬起一点笑意,若无其事般对裴安笑道:“什么东西,爸你还这么郑重其事?”
裴安低下头,从轮椅的置物架上费劲的够了够,拿出一张文件。A4纸打印,寥寥数页,显得如此轻飘飘。
封面写着《安乐死同意书》。
“爸爸已经撑了很久了,前几天晚上,梦到了你妈妈。她还是年轻时候的那么漂亮,穿着漂亮的长裙,笑盈盈站在那里,跟我招手......儿子,你妈说,她也等了我很久了。”
裴安的脸上,皱纹几乎从眉心垮到了眼角,皮肉像是剥落的橘子皮,提起林雨华的时候,却仍然有年轻的笑意从眼睛深处绽放开。
“这两年,别说吃喝,就连自己大小便都做不到,每次开会开到一半,裤子湿了,就要暂停会议叫护理进来把我推出去、换裤子、擦洗。”裴安的语气很若无其事,但是掩不住喉咙深处的颤抖:“我那些员工们都看着呢。”
裴醒枝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无声息的攥紧了,但是他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甚至还有一点无赖:“看着就看着呗,他们拿工资的,能说些什么?看不惯就走人,还怕招不到人做事?”
“话不是这么说的,儿子。”裴安的声音低下来,在黑夜里潺潺如流水,安静又温和:“他们不敢说什么,但是你爸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我曾经也以为,除却生死无大事,在矿山里能保住一条命来见你,就已经是上天垂怜。但是,撑了这两年,我才发现不是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