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03章 立规矩(2)
福宁殿便殿,在福宁殿西,位于西上阖门的右手边。
自赵煦即位以来,他很少启用这里。
但他的父皇在时,此地才是大宋真正的决策核心和中枢。
元丰时代的无数政策丶法令,都是在这里与宰执们商议过颁布丶实施的。
但赵煦却觉得这里太显眼了。
来来往往的内臣丶女官丶亲从官太多了。
很容易让外人知道,他见了谁?和谁谈过话?
故此,赵煦将自己的小圈子,搬进了东阁后面的静室。
而这便殿,则变成了一个,他想要泄密的时候才会来的地方。
一如现在!
「前行宣徽南院使丶彰德军节度使丶提举元佑字典书局丶元佑字典修撰使臣方平……」
「中书侍郎丶提举翰林院丶元佑浑运局兼同提点工部臣颂……」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两位老臣,伏拜于殿上,四拜问安。
然后,就是曾肇丶苏辙,这两位中书舍人了。
他们规规矩矩的趴在殿上,口称:「中书舍人臣肇(辙),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然后跟着张方平丶苏颂,四拜俯首。
赵煦却是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一般,只是热情的与张方平丶苏颂打起了招呼。
「张老相公丶苏相公,快快请起来!」
「冯景!」他扭头吩咐:「还不快给两位相公赐座丶赐茶?」
「诺!」冯景赶紧带着人,搬来椅子,又奉上茶水。
张方平与苏颂起身后,稽首谢恩,这才坐下来。
张方平先小心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然后他才坐在椅子上,恭敬的说道:「老臣与苏侍郎今日入宫,乃是来御前,特来乞陛下降恩的……」
「嗯?」赵煦端坐在坐褥上,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究竟是何事?竟需老相公与苏相公一起来朕面前相求?」
张方平叹息一声,道:「中书舍人苏辙,是老臣旧友苏洵之子……」
「如今,辙因轻信他人之言,以至缴还太皇太后词头……」
说着他就起身,持芴拜道:「辙自有罪,老臣不敢偏袒……愿乞陛下治罪!」
入宫求情,当然不能直白的说求情。
这样的话,皇帝很容易下不来台。
同时,大臣自己也要冒极大风险——万一传出去了,对名声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哪怕有人洗地,青史上恐怕也难逃一笔!
像张方平这样,打着大义灭亲,请皇帝治罪的幌子来开口就好多了。
也方便皇帝宽恕丶推恩,对外也好解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就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这是符合儒家的思想的——惩前毖后嘛。
传出去,天下人也都指摘不得,甚至还得称赞几句。
苏辙当即在殿中再拜:「臣有罪,乞陛下治罪!」
赵煦瞧着,并没有说话。
苏颂见着,只好起身,也持芴道:「奏知陛下,臣今日入宫,也是因此而来……」
「中书舍人曾肇丶苏辙,皆臣亲友之后……」
「此二人,轻信他人之语,以至错怪国家大臣,继而缴还太皇太后词头!」
「此二人,罪莫大焉!陈乞陛下治罪,以儆效尤!」
赵煦这从终于说话了:「两位舍人的事情,朕自然知道。」
「但是……」
他看向曾肇丶苏辙,问道:「朕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清楚!还请两位舍人,为朕答疑……」
苏辙丶曾肇,连忙再拜稽首:「臣等恭听德音教诲!」
赵煦靠着坐褥,问道:「烦请两位舍人教朕……」
「中书舍人之职在何?」说着,他慢慢起身,走到便殿的台阶前,居高临下,俯瞰着曾肇丶苏辙。
赵煦最近一年多,身高一直在长。
如今,已接近四尺六寸(约145CM),算是个小大人了,看着也不再如初初即位那般瘦弱。
故此,他虽然还小,但当他走到御阶前,藉助着御阶的高度,加上他表现出来的气势和气场。
在这刹那,竟让曾肇丶苏辙,忍不住的身体一颤,有种瑟瑟发抖的感觉。
当然,这也和他们自己心虚,在进入福宁殿后,就已经先丧了胆气有关。
过了一会,苏辙才拜道:「奏知陛下,朝廷之制,中书舍人,为外制词臣,受君命丶依王言而草吏丶工丶礼丶刑丶兵丶户六房词头……依先帝之制,中书舍人,若觉事有不当,或除授非妥,许封还词头。」
赵煦听着,笑着问道:「是吗?」
「朕却怎麽听说,朝中有人言:『中书舍人,乃是阁老』还有人说什麽『中书舍人笔乃是五花判事,能判人生死』云云……」
说到这里,赵煦就戏谑的问道:「两位『阁老』,且来与朕解释解释……」
「这中书舍人是怎麽做到判人生死的?」
苏辙丶曾肇闻言,身体都在颤抖了。
虽然说所谓『阁老』丶『五花判事』,都是故老相传,传下来的说法。
但,天子却将之放到今日殿上,公开来讲。
等于是在指责,他们两个借着中书舍人的权力,随心所欲的要挟丶为难他人。
而大宋的中书舍人们是有前科的。
过去,两制大臣(翰林学士丶知制诰/中书舍人),给人写词头,是要收润笔费的。
尤其是知制诰(中书舍人的前身)!
因为其面对的是州郡官员,好多都是微寒出身,于是可以随意拿捏。
中书舍人的『阁老』丶『五花判事』的威名,就是这些官员们的斑斑血泪铸就的。
如今,明面上虽已罢去了润笔费的规矩(王安石办的)。
但,润笔费真的消失了吗?
苏辙与曾肇,听到殿上天子的指责,都是战战兢兢,不能发一言。
因为这事情,是不能解释的。
首先,阁老丶五花判事等等都是中书舍人的外号,而且在汴京城中,乃至于官场上,人尽皆知。
而过去知制诰们为了拿润笔费,故意刁难官员的事情,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普罗大众都是记得这个事情的。
其次,和天子争辩,就算争赢了,又能怎麽样?
恐怕,只能是罪加一等!
而张方平丶苏颂这两个当过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老臣,也都是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比起苏辙丶曾肇,他们两个可都是光明正大的拿过润笔费的。
尤其是张方平,在经济问题上,他的屁股根本不乾净——当年他甚至在这个事情上,挨过包拯的弹劾!
其他什麽请托丶徇私一类的指责和非议,在张方平的仕途履历上,也是数都数不过来。
这也是大宋士大夫们的常态了。
除了少数人。
如王安石丶司马光这样的人外,其他所有人,在经济问题上都不乾净。
尤其是曾经管过经济丶财政的大臣!
就没一个乾净的!
如今还算好的,经过范仲淹的古文复兴运动,士大夫们的节操和吃相都好多了——读书人多了,舆论对官员的监督和牵制力也随之加强。
换过去,哪怕当朝宰相,在经济上的吃相,也是难看的很!
为了娶一个富婆,两个宰相能打的头破血流(向敏中丶张齐贤)
为了廉价霸占他人祖产,于是收买人家的乳母,诱骗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典卖宅邸的契书上签押(程琳)。
最典型的,则是大文豪欧阳修。
因为程琳家给了天价润笔费——五千匹帛。
于是昧着良心,给程琳写了墓志铭,在墓志铭上隐去其恶,极力称赞其为官政绩。
因欧阳修背书的缘故,程琳这个昔年的大贪官,如今的名声居然很不错!
于是,哪怕是欧阳修的学生丶门生,在这个事情上也是非常羞愧,不敢面对。
只能是为尊者讳,含糊的记下:自某公死,某公为作碑志,极其称赞,天下不复知其事者矣!某公受润笔帛五千匹。
赵煦在现代留过学,看过无数史料。
上上辈子,更曾君临天下十馀年,哪里不知道这些大宋士大夫的秉性?
一个两个三个,在评论丶抨击别人的时候,都是大义凛然,仿佛正义化身。
但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是蝇营狗苟,想方设法的捞钱。
一个个在家乡,都是豪宅高屋,良田美园。
不信的话,可以去洛阳看看。
看看那一个个旧党元老丶宰执所营建的奢华园林。
赵煦看着静悄悄的殿上,叹道:「祖宗之制,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中书舍人本职,乃掌朕言,受朕命,出纳文字,草制词头!」
「虽有『事有不当』或『除授不妥』等条件,可封驳词头……」
「但是……什麽时候,中书舍人可以仅仅因为『风闻某某为官如何』,就拒绝草制词头了?」
「此御史之职也!」
「若中书舍人,从御史之职,御史又该做什麽?」
苏辙丶曾肇只能是乖乖匍匐着,立正挨打。
张方平和苏颂则对视一眼,颔首点头。
甚至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句:「骂得好!」
为什麽?
皇帝肯骂人就说明是愿意原谅你的。
最可怕的是骂都不骂!
就像李定李资深,直接下狱论罪,然后快速审理,迅速落锤。
可怜一位待制级的重臣,距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士大夫,就这样被打落云端,贬去了英州,最终病死于英州。
哪怕李定是新党的人但旧党大臣们每每想起此事,都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赵煦继续道:「朕尝读书,见尚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道罔不亡!」
', ' ')('「自古以来,多少功业,便因乱而亡!」
「大宋祖宗创业,鉴古今得失,定君臣条贯,各守其职,各司其事,于是掩有今日!」
「朕绍烈圣之弘休,承祖宗之基业,即位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恐因朕之不德,以羞皇考之圣德……」
这话一出,不止是苏辙丶曾肇了。
张方平和苏颂也都跪下来,口称有罪,乞请降罪。
没办法。
赵煦的话,政治上太正确了。
赵煦摆摆手,让冯景下去,扶起张方平与苏颂。
这才接着道:「朕在宫中,常问左右宫外之事,也常常聆听士大夫之议论……」
「可最近数月以来,朕常常听到,有人言,宫外某位大臣,大发厥词,说什麽『两府大臣,应该多多往来……』,还讲什麽『谏院与御史,理当同气连声』云云……」
「尤其是朕当众宣布昔在皇考御前,所立三誓后,士大夫大臣中,类似的议论就越来越多了。」
苏辙丶曾肇,听着瑟瑟发抖。
因为他们都参与过类似的讨论。
这也是大宋士大夫们的特点。
一掐脖子就翻白眼,稍微放松就得意忘形。
当年,乌台诗案前,苏轼这大胡子,甚至敢直接在给赵煦的父皇谢恩表上写: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这要换了弘历,就这一句话,苏轼全家现在应该已经和赵煦差不多大了。
而这,只是苏轼当年阴阳怪气的嘲讽朝廷的文字里,程度最轻的话。
乌台诗案后,这些家伙总算老实了些,不敢再随便议论丶阴阳怪气了。
而如今,随着赵煦放宽言论。
思想文化界,固然得到了发展空间和发育时间。
但,各类小丑,也随之开始翩翩起舞了,各种妖魔鬼怪,也都跳了出来。
旧党的人,开始公开讨论,恢复仁庙明道之制,允许两府大臣往来,甚至允许宰相兼任东府枢密使。
同时,这些家伙还盯上了台谏。
再次想要将御史和谏官合一。
让御史谏官,归到一个系统,这样御史既能风闻奏事丶弹劾大臣,也可以干预国家政策,朝廷法令。
他们这是要干嘛?
跑步进入大明王朝?
新党的人,也没有闲着,也不给赵煦省心。
这才多久?
坊间就已经出现了对新学的『以道观分,无为为君,无为为君则有为为臣矣!而君臣之义,便在此中!』思想的公开讨论。
陆佃公开在太学中,与太学生们大谈特谈的所谓『有体有用之学』。
至于什麽叫『有体有用之学』,自然是特指以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丶字说等着作为核心的荆公新学。
当然,他陆佃陆师农,作为王安石『最爱的』学生,早已掌握了新学核心技能——掺私货。
所以,陆佃毫不犹豫的将他自己的个人着作《说文》,列入其中,作为《字说》的参考书目。
也就是他还有点良心,知道要讨好一下赵煦,于是把赵煦命张方平编修的《元佑字典》也列在书目里。
而致命一击,则来自于十二月初入朝述职,顺便参加元佑二年正旦大朝的河北路转运使吕升卿,带回京的吕惠卿在『河东潜心新学』,『发三代先王之真意』,所撰写的一部书稿。
这部书稿的名字叫《县法》。
这个县,自然不是郡县的县。
而是县官的县——汉家天子,自称县官。
所以,其实这部书稿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国法》。
全书分四卷,别立九门,述吕惠卿仕宦多年的经验,以及在处置政务过程中的思考丶见解。
实用性非常强,堪称是新党官员入仕必读之书。
便是旧党的年轻人,其实读一读的话,对将来仕途也有很大帮助。
只要学到吕惠卿手腕,起码不至于被胥吏欺瞒丶逼迫。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吕惠卿所做的序言。
在序言中,吕惠卿为舆论指责其的『嗜杀』丶『滥杀』辩解。
他怎麽辩解的?
拿着三代先王和周公孔子孟子的名义给自己辩护。
吕惠卿是这麽说的——盖仁者之于杀,则惨恻而矜之,以其爱之也;不仁者之于杀也,则愤怒而快之,以其恶之也!真人者,非有爱恶者也,则其于杀,岂不绰乎哉!此则见其所体也!虽然,古之圣人之于杀,未尝不矜者,与人同之也!
什麽意思呢?
意思就是所谓惨恻愤怒之念,是因为思想境界还不够,对圣人的理解还不够透彻。
若是真正理解了圣人思想的人——比如说他吕惠卿。
那就不会拘泥纠结于个人个体的私情,而是会站到一个更高的角度,从天下丶天道丶天理上看待人间的种种。
于是,就会顺天道而行国法。
而什麽是新党理解的天道?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而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就像王雱说的一样——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应其适然,而不系累于当时,不留情于既往,故比橐籥之无穷也。
于是,吕惠卿的这部着作一经版印出版,立刻引发舆论震动,朝野侧目。
无数抨击丶赞美丶诋毁乃至于谩骂丶歌颂如潮水一般涌来。
十二月的汴京舆论场,因为吕惠卿的这篇序言而震动。
所有人都开始各自站队,互不相让。
赵煦头都大了!
这也是他要指示童贯,拱火此番曾肇丶苏辙缴还词头的事情的原因之一。
此乃现代新闻学的奥妙。
用一个事情,来掩盖另一个事情。
吸引舆论关注,转移焦点。
果然!
效果很好!
新旧两党的注意力,一下子从吕惠卿身上转移开了。
大家开始关注起曾肇丶苏辙的事情。
叶康直与李宪的名字,开始登上汴京热搜。
如今,当叶康直一案反转。
更大的流量,汹涌而来。
再也没有人去关注吕惠卿到底说了什麽了。
一场很可能引发新旧两党大争辩的风波,就这样慢慢消散。
故此,这次的事情,之所以闹到这个地步。
其实,是赵煦故意为之的结果。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但苏辙丶曾肇怎麽知道?
他们听着赵煦的指责,只能是趴在原地,也只能是顿首谢罪,口称『臣等有罪,乞陛下降罚』。
赵煦听着,清了清嗓子,然后接过旁边的冯景端来的蜜水,润润喉咙,然后才接着道:「祖宗的法度国家的条贯,朕一向敬重。」
自从在庆宁宫醒来后,赵煦就一向如此。
嘴里三句话离不开祖宗法度丶国家条贯。
但实际上却是打着左灯,疯狂向右转。
这一点,张方平丶苏颂都是看的仔细的。
但曾肇丶苏辙,却被一直被迷惑。
故此,张方平和苏颂都知道戏肉来,于是竖起耳朵,做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
而曾肇丶苏辙却还是老样子,趴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此番风波,两位舍人,因信他人之语,以至国家大臣无故受污,更损太母慈圣之名。」
「两位舍人,固是有罪……」
「但朕,也是难辞其咎!」
张方平丶苏颂连忙再拜:「陛下……」
曾肇和苏辙则顿首泣道:「此皆臣等之罪也,与陛下何干?」
赵煦摇头,道:「孔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朕既未曾立法,也未曾戒下,自是有责!」
「自也当至太母之前请罪……」
苏辙丶曾肇再拜而泣:「陛下……」
而张方平心中,却想起了一个事情。
如今,汴京新报上连载的《三国演义》故事中——因士卒踩踏麦苗,于是魏武割发代罚。
这不就是,魏武之事的翻版?
于是,张方平暗道:「难怪有人言:当今圣上,颇类汉唐明主了……」
这种手腕,赵官家们是没有的。
只有姓刘的那几位和姓李的太宗曾经掌握,并将之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张方平内心,顿时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悲喜。
理智告诉他,一个这样的君主是有益的。
但屁股却让他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好在,他已经致仕退休了。
不必面对一个在冲年就已经如此老成熟练,还在不断成长的君主。
这也是张方平丶文彦博这样的老狐狸,并不担心赵煦成年亲政后,会让新党独大,乃至于重走元丰老路的原因——新党和新学的主张与追求,是任何专断型君王都不会接受的。
他们想要皇帝垂拱而治!
他们想将皇权,关进位度的笼子!
当先帝察觉到这一点后,就疏远了王安石,于是王安石只能辞相。
先帝尚且如此,当今的权力欲和手腕只比先帝更大更强。
岂会容忍新党胡来?
必是要倚重他们这些正人君子,支持天子独断的贤士大夫们的。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