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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阆从村头坚持到村尾,还好这村不大,只是路边的一小村庄。
伊夜本来以为沈阆该放弃了,结果沈阆带着他下了村庄的坡道,把希望寄托在零星散在村庄周围的几户人家。
他们披着夏季早已高高升起的月光,去敲门。
第三家,住在一片藕塘旁边,是养藕人。
养藕人在他自建的小房门前坝上,喝酒,见他们来,听说他们要走着去蓉城,原因是找亲戚,慷慨给他们提供了睡觉的地方,柴房。
柴房有草堆,挨着厨房,半封闭,能观月亮,能看那茫茫一片开满荷花的池塘,能闻到风蕩荷叶的时候,漾起的清香。
养藕人的老婆出门来,撩开挡蚊竹帘,端一瓷碗,里头装着煮好的土豆和四季豆。
她在里屋听见了养藕人问他们的话,笑很腼腆,只说:“饿吧,吃吧。”
养藕人抽着旱烟,往鞋上去叩:“拿点西瓜。”
女人进屋,拿来几牙西瓜,再次进屋之前,碰了沈阆的头发,摸了伊夜的脸,如蜻蜓点水那麽轻,眼里却有什麽沉重的东西打着转。
伊夜读懂了女人眼里的内容,他想的是,该是想自己娃了。
沈阆去看哪里有水,他想洗个澡。
伊夜咬着水煮的土豆,吃着吃着的,去看脚边氤氲着的蚊香,去看挂在枝头的月亮,去看大片静谧的荷叶,去看开了的未开的荷花,去看养藕人放在小桌上的酒瓶酒杯,一盘撒了白糖的花生,放白瓷盘里的几牙西瓜…
上下眼皮离离合合,朦朦胧胧地,听到了虫鸣,蛙叫…
明明吃的是土豆,却咬到一片腊肉…
“好美…好吃…”
这句话他以为他说出口了,其实是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睡在养藕人拉来给他坐的竹椅上,偏着头,散着脚,懒着身体。
沈阆沖完冷水澡过来,瞧见的就是这麽一幕。
伊夜如同丁点大的小娃娃,点着沉重的头,嘴还在嚼食物,掀开眼皮又咬两口食物。
伊夜十五岁,可能是表面现象,沈阆笑着想。
养藕人也笑笑,吃口酒,问沈阆:“你俩个这是离家出走吧,哥哥带到弟弟,在家里受委屈了。”
沈阆说了实话,他陪伊夜去找他妈妈。
养藕人沉了沉眼,脸上皱纹似沟壑,睫毛却出奇的长,遮着眼里头的哀伤。
好几分钟沉默之后,才说他孩子一年前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过。
沈阆晃了眼里屋,竹帘背后影影绰绰的女人身影,她多看向的,是吃吃困困的伊夜。
他望向离自己最近的那片荷叶,已经卷了边,心思有所问。
离家后就回不来的故事,有那麽多吗?
妈妈不见了,爸爸走了。
再想想,他还听他爷爷说过,他的太爷爷,当年背着家里的金条出走,也再没有回家来。
一定是出了事,大家都这麽想。
也会安慰自己说,兴许,过两年会回来呢,兴许是什麽绊住了他们的脚步,兴许…
沈阆没有问养藕人,他的孩子是为什麽走的,只是去看荷叶。
夜色深疏,心思似那满塘荷叶,蕩漾不定。
此时,身后竹帘动了动,女人不在竹帘后了。
沈阆起身,来到伊夜身旁,拍他的肩膀:“伊夜?”
见人没有反应,沈阆又拍了他的脸。
伊夜半醒,被凑过来的沈阆的眼睛朦胧着,笑出牙齿,缺牙在夜里,并不那麽明显。
沈阆背着伊夜往柴房走,嘀咕说:“就你这身子骨,靠步行去蓉城?心比天大,全是个人的幻想。”
将人丢草堆里,整理出俩似枕头的草垛,把伊夜的头安置在上头,手里的土豆拿了来:“得刷牙呀伊夜。”
伊夜已经翻身找好舒服的位置睡稳,睡踏实了。
“哎…”
沈阆坐草堆,去看不远处的驴,它也睡柴房,不,柴房本来就是它的窝,他俩可是外来者。
他把伊夜剩下的土豆给驴吃,之后手握手箍在腿前,去看院子里那个继续喝酒的养藕人,他被月光笼罩着,散着他该有的怅惘。
养藕人朝着的,不是那大片的荷塘,是来家的路口。
他带着伊夜走过来的时候,远远就瞧见养藕人从他的竹椅上快速站起,脚往前迈了一步,待他俩走进了,又坐会竹椅,听他们说要借住,眼擡得艰难,扫他们脸,足足一分钟。
沈阆此时才察觉,养藕人站起到坐回去的过程,是惊喜和失落两种情绪的快速转换。
就像他每天傍晚站在家门口那条小巷,望着的是来家的路,晚了,去阳台打望,带着某种低概率的期望。
希望有个人出现,并朝着自己走来,走来的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心情,就是坐回竹椅的那种力度。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