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边,他静看这张熟睡的脸,许久许久。
这时衣轻飏蓦地翻了下身,惊得云倏挑了下眉。
原来是做了什么噩梦。阿一很少说梦话,只是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取什么,云倏握住他掌心,少年蹙起的眉头随即释然。
将手塞回去,云倏轻拍被面,若是只看面无表情的脸,是万万看不出他原来正在哄人睡觉的。
少年似乎沉入梦乡更深,浅浅弯着唇。那只手却又故意作对一般钻了出来,袖子卷起大半,大截手腕露在凉风里。
云倏思索片刻,给他把袖子捞下来。静静看了会儿,他犹豫一下,还是把手掌伸去,轻轻摩挲着指节,与落回榻上的那只手重叠,像在比大小。
衣轻飏忽地踢了一下被子,又惊到了他家大师兄。
于是云倏冷着脸,把他手脚都塞回被子里,牢牢裹住,像在捆一只不听话的粽子。
衣轻飏再见到言弃,要把玉佩取回来时,很是稀奇地发现他年龄居然又缩水了一倍。
衣轻飏戳了一下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言弃额头,促狭道:这是什么?使用怨气过度的后遗症吗?
言弃拨开他手,似笑非笑道:亲爱的主上,您让一个刚出封印、形态不稳的残魂去和当今道门第一老不死斗法时,您就没想过有这后果?
衣轻飏撇了下嘴:反正过会儿就会长回去的。
言弃:可我现在法力尽失,相当于行走的靶子,被正道弄死前就被同类给蚕食了,这玉佩你暂时不能拿走。
衣轻飏:唔我叫长乩来保护你?
言弃:我不要当小孩!
衣轻飏挠挠脸:呃那你就和我一起回清都山?
言弃很怀疑地盯着他:我为什么要和你回清都山?
衣轻飏随口解释:玉佩我必须得拿走,有劳您老先在我芥指里歇上一歇了。
言弃仰头,在城门一家包子摊对面瞪着他:我不进去!里面那位我可伺候不来。那个光团嘛,我倒还可以接受。
包子摊的大爷忍不住在对面劝:这位小道长啊,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弟弟要买什么,这钱可不能省啊!
衣轻飏与言弃同时朝大爷瞪过去:他不是我哥/弟弟!
大爷异常震惊:您儿子有这么大了?
衣轻飏:
言弃:好好卖你的包子成不,大爷?!
鉴于这个角落待不下去,二人转移阵地,到了某个老大娘的菜摊边上。这个位置已经能望到玄天观侧门了,清都山的弟子们正来往收拾行李,步九八还抽空问了叶聆风一句:瞅见九九没有?都要走了那小子又跑哪野去了?
衣轻飏揪住言弃辫子进到小巷里,睨着他,那你想怎样?
言弃思索片刻,抬头: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衣轻飏眉一挑:那我怎么解释从哪多出个小孩?
随你怎么解释。言弃蹲下赖住了,要把玉佩带走的是你,又不是我,反正我出门随便遇见哪个正道因为没法力当场被超度了,化作厉鬼我也会来缠着你!
你已经是鬼了。
衣轻飏在他对面也蹲下,叹气,我可算明白了,你说跟里面那位小祖宗不对付,敢情是因为同类相斥呗?
言弃不满:我脾气比那位前魔尊好多了好不好?
衣轻飏沉默片刻,忽道:我昨晚做了个梦。
言弃无语,我亲爱的主上,您老人家说话怎么天马行空的,忽然就扯到这了?属下并不关心您做了什么梦。而且您这不废话?谁睡着了不做梦?
衣轻飏好似没听见,自顾自接着说:我好像梦见大师兄了。
呵呵。言弃道,属下真是一点都不惊讶呢。
衣轻飏敲了他脑门一记,格外认真地跟他掰扯:那人像大师兄,也不像大师兄。
言弃捂住额头皱眉,什么意思?
他长得和大师兄一模一样。衣轻飏闭了闭眼,似在回忆,随即点头肯定道,但他做了大师兄绝不会对我做的事。
言弃越听越迷糊。
衣轻飏道:我得尽快把这些神器都找齐了,紫虚观那边,我过几天还得偷偷去一趟。我总有种预感再不做些什么,似乎便迟了。
言弃愈发困惑: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衣轻飏站起身,眸光清浅盯着他。
那个和大师兄长得一样的人,抛下了我。
毫不留情。
混沌胡乱的梦里,万物破碎。大地与天空一块一块破裂,褐色巨岩脱离土层漂浮空中,满天笼罩诡异的血红色,日月于天际并行。
一切秩序都消亡了。
日月运行、万物衍化、时间流逝都失去了规律。
大地上无数的尸体狼藉,无数张脸模糊血肉,嵌入土层之中,一层一层堆砌。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孩趴在一块破裂的岩石上,趴在尸堆里,随大地一同沉去。
到处都是尸体与死亡的气息
救救我、救救我
无数张脸在无声呐喊,无声哭泣。
小孩不敢站起也不敢一动,惶然无措地仰起小脸。
接着,在混乱的天地间,他看到了这世界唯一一个活人。
一块向上漂浮的巨岩上,一个眉高目深的玄衣男人衣袂与墨发随风翻扬,负手而立,正冷着眸睥睨着他。
他如此静默且无声无息,丝毫不像个活人。也难怪之前小孩没注意到他。
小孩趴在巨岩上,本不敢妄动,此刻却好似看见救星一般,百般费力地挣扎,向那男人的方向伸出一只短小稚嫩的手去。
救救我!救救我!
失去秩序的天地间,那一声凄异的呼唤实在太过渺小。
求求您!求求您!
小孩无措惶然地落泪。
男人眼中的光影微不可察地轻动一下,却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仿佛刚才那一点轻动也只是错觉,男人仍然保持睨视着他的姿态。
两块岩石在破碎的天地间一上一下,距离越发遥远。
小孩渐渐无力呼喊,趴伏石面上,低声哀戚: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在天地间胡乱漂浮的岩石砸下来前,小孩最后不甘心地望向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
极其怨恨、恳求、绝望的一眼。
在对上那男人目光时,即将丧命的小孩忽地凛然一抖。
世上怎么会有人拥有那样的眼神?
乍看去,浅淡如无风之水面,无悲无喜。细看去,却同时幽深如道法之玄妙,包容万物。复杂而又简单,哀悯却又残忍。
他俯瞰万物众生,超脱天地之外。他注视他,只是注视正在毁灭的万物之一罢了。
那种眼神,绝非是人,也绝非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