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颖记得有一个场景里严飞洗手,他洗手的动作已经全然不见那日谭阵的影子,没有了清洗手腕的动作,连腕上戴表的那个位置都被妆盖住,看不到戴过腕表的痕迹。他洗得快而用力,水溅湿他的胸口,他恍若未觉。
楼颖此前只看过介平安一部片子,是和生病的盛闫峰一块儿去看的,就是那部《地下乐队生存实录》,影评人评价的所谓耗子视角和阴间滤镜,虽说夸张了一点,倒也不算无中生有,那片子取景拍摄大半都在晚上,拍的是地下乐队,还真兢兢业业地拍出了 地下 的样子。
但《稳定结构》是稍显不同的,镜头一切到孔星河,就青春明媚得不像介平安拍出来的。孔星河是优等生,但是人缘好,他会帮人作弊,靠这个赚点儿小钱,寒暑假会给邻里的小孩补课,也能赚一些,一般不大的开销,他都尽量不找严飞。每天孔星河骑着那辆单车上下学,耳机里永远放着喜欢的歌,那些歌声夹在吵闹的市井背景音里,像一条隐形的小溪,涤荡着人们的视觉、听觉。
楼颖记得孔星河最后一次骑着单车的那个长镜头,少年骑车的背影沿着朝霞之下的街道远去,班卓琴的伴奏中,歌声还在唱着:
So I sneak out to the garden to see you
于是,我偷偷地到公园去见你
We keep quiet cause we#039re dead if they knew
我们保持低调因为被他们知道的话我们就死定了
So close your eyes
所以请闭上你的眼睛
Escape this town for a little while*
从这个城逃出去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 *
然后突然 砰 的一声,歌声戛然而止。白衬衣的少年和自行车倒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歌声没有了,画面里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朝霞。
明明银幕画面是静止的,但那一刻楼颖觉得那片天好像都跟着一震,颠倒了角度。
***
孔星河的病确诊后,严飞辞掉了餐馆的工作,开始跑外卖。有一个片段,是谭阵在狂风暴雨中送外卖,结果车子在雨水中打滑,翻倒在路边,那一下车子几乎被水花淹没,放映厅里所有人应该都和她一样提起了一颗心,因为下一秒就看见一大股红色从谭阵小腿裤管下渗出,混流进一地雨水里。谭阵爬起来,只低头看了一眼受伤的小腿就没再管它,他扶起车,查看车后的外卖,外卖奇迹般的好好的,只面上那一盒漏了些油出来。
那一单送到后,客户打开发现口袋里漏了油,盖子上也有油,便质问他,谭阵喘息着解释路上车子磕碰了一下,但食物没受影响,然而客户并不买账: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打翻了给我重放进去的?你这样让我怎么吃?!
谭阵看了那盒烧烤片刻,说:要不这单我退给您吧。
客户想了想,挑眉说:那行吧。
谭阵拿出手机时,客户转身将烧烤提进了屋,谭阵看了他一眼,说:烧烤我要带走。
客户顿时火了:你凭什么带走?!你自己送成这个样子,我没投诉你算好了!
不是你自己说这个样子也不能吃了吗。 谭阵平静地回道。
是 是啊! 客户气急败坏,我是不能吃了啊,我给别人吃不行啊?!
谭阵面无表情收起手机:你给别人吃,那这单我就不退了。
客户开始破口大骂,把那盒烧烤拎出来,直接扔在了谭阵身上:拿去吧穷鬼!那几个钱我也不要了,送给你当棺材本!
他骂得太大声,隔壁的房门都打开了,一对父子探头出来,大人不耐烦地问这么晚了在吵什么,那男孩却看到了谭阵的腿,惊呼:啊呀他流血了!
这下所有人才注意到地上的血迹。
刹那间楼颖好像明白了介平安为什么执着于让谭阵出演严飞。因为只有谭阵来演这个角色,才会产生如此巨大而揪心的反差,会让银幕前每一个观众扼腕感慨,为什么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一个是现实中的大明星,另一个却苟延残喘地生活。
严飞就是在那天在医院的急诊处邂逅女主角谢丽的,谢丽是一名实习护士,为他包扎伤口时还掉了眼泪,她说不是因为严飞,是因为严飞让她想起了自己。她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严飞临走时谢丽叮嘱他伤口还需要来上药,严飞只点了下头,谢丽像是猜出他的想法,追出去,喊住他,对他说:你一定要回来上药,你这个伤口有点深,需要处理的, 她压低声,说,你来了就直接来找我,我帮你处理伤口和包扎,不收你钱。
严飞的脸色当时有些不好,这个女孩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说了声:不用了。
***
严飞的处境,孔星河都看在眼里,他和严飞说不想去学校了,严飞没同意。连在医院里听到噩耗时都没有掉一滴泪的孔星河,在那个夜晚彻底崩溃了,他喊道:我现在再去学校还有什么意义!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的手就不能动了,腿也不能走了!
严飞握着他的肩膀,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孔星河,但你的人生不能够断在这里,医生说过,运气好你还能活五年,六年,就是七年八年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我现在就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你就会胡思乱想,会觉得什么都没意义了。去学校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但你现在还能走,还能跑,还有时间,他们都在经历的事,你要让它就断在这里吗?你要放弃考大学,放弃和我一起攒钱换新房子吗?
坐在床边的孔星河埋着头哽咽,他的背蜷缩着,像一件缩了水的,皱巴巴的衣服:我都不敢去想这些
你可以的, 严飞沉声道,这个病并没有剥夺你做梦的权利。
孔星河摇着头,泣不成声:可我一个都实现不了啊
不是实现不了,只是有点难, 严飞说,但梦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蹲下来,抬头看着哭泣的少年,就像我,我小时候也梦想过有一天我妈会来找我,把我带走,我想过变得有钱,想过有一个幸福的家,我想着这些事,我不管它实不实现得了,我也要去想,你的梦难道比我的更难实现吗?
孔星河抬起头,脸上泪水不停往下掉,他看着这个同一个妈妈所生的哥哥,这可能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无意间留给他的最好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