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迁莺出谷,重整旗鼓
万历七年,十月十一,下午。
文华殿,暖阁。
「施尧臣丶林其实都不差,这一去,实在可惜了。」
暖阁中烧着炭火,张居正素服角带,坐在矮墩上遗憾道。
张居正今日是入宫请辞的一一虽然只致任三个月,但给流程一点不能少。
当然,临行前谈论正事,给同事兼弟子交代一二,都是应有之义。
朱翊钧闻言,翻阅奏疏的头并未抬起:「纵有抚世宰物之才,不能为新政所用,也只能引以为憾了。」
他将一本奏疏划了个圈,放到一边,又拿起一本:「再者说,此番逼着他们表明立场,不就是欺他们还要脸麽?」
「像那些不要脸的,还在朝中藏得好好的。」
分辨敌我,从来都是最艰难的事情。
至于某些抱着卧薪尝胆心思的朝臣就只能往后硬来,没得取巧了一一在做事勺时候,总会慢慢暴露态度。
张居正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提醒道:「此次去位朝臣一百九十馀,已然伤筋动骨,不能再扩大事态了。」
一百九十京官是什麽概念。
各部司的中坚,至少缺了三成!
若非万历二年丶五年两科,各增录了二百进士,各部司的日常公务,恐怕都要受到影响。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多乎哉?不多矣。」
这点人算什麽?
历史上龙椅上那位,二十年缺官不补,日子不是照样过?
他这提前增补了进士,又立刻着手补官,准备充分,必然是不能闹出乱子的当然,扩大事态的心思,朱翊钧暂时还是没有的。
张居正伸手烤火,静静看着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棱角分明的面容下,依稀还能看到当初稚气而早熟的影子。
皇帝果真是长大了。
张居正略微收摄心神,开口问道:「钦天监守制这事,陛下准备如何收笔?」
这事认真来说,还是有些不厚道。
纵然是合乎礼法与规制,但在动机上仍旧饱为诟病。
当然,现在坊间的说法,并不是皇帝不能这样做,而是他张居正,没资格让皇帝这样做一一平白坏了皇帝的名声。
朱翊钧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张居正。
他鳖了一眼首辅先生迅速稀疏的头发,沉吟道:「朕是打算下旨,令殿阁大学士丶六部尚书丶都御史,钦天监进修,结业后领一份差遣,并定为永例。」
「毕竟,让申时行他们像元辅这样,正儿八经去参考也不现实。」
倒不是说申时行不够聪慧,而是内阁辅臣参考,本身就显得轻桃。
现在靠着海瑞监考,用其声望背书,士林官场也不好说什麽。
但之后肯定不能再如法炮制了,不妨形成定制。
就当是给内阁与二品衙门一个特权了。
张宁.「左重倒不右什?
也是他威望比不得太祖高皇帝,没资格轻飘飘一句话便单独开辟祖制,否,又怎会像如今这般,只能利用这位的祖制。
不过——.想必不会太远了。
他批完最后一份奏疏,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走吧,朕送先生到午门。」
张居正见状,也跟着起身:「臣自去便可,不敢劳动陛下。」
朱翊钧笑了笑:「先生也客气起来了,当初的几位阁臣,朕能送到午门的也不多了,昨日还是着马公走的,他不也坦然受之?」
说罢,转身便走了出去。
张居正无奈地跟上,分辩道:「臣与马公情形不同,臣此去,三月便回来0
受制是三个月,但额外又给了赶路的假期,所以是三月回返。
朱翊钧推开暖阁的房门,一阵冷风吹来,一老一少齐齐缩了缩脖子。
门外的内臣连忙上前,给皇帝披上大擎,又递了一件在首辅手中。
朱翊钧搓了搓脸:「元辅去看过高先生与吕公了麽?」
他没问马自强,因为后者去看过张居正了。
朱翊钧闻言,叹了一口气,似自言自语一般:「等朕这几日忙完,便去看看也们。」
两人说看话的功夫,一前一后,从文华殿屋檐下走了出去。
张居正跟在皇帝右侧,落后半步,见内臣跟的远远地,才继续方才的话题:「陛下当增补阁臣了。」
先前有意放任也就罢了,现在再不补阁臣,申时行一个干活得忙出病来。
说到这里,朱翊钧不免有些可惜:「本意是想让余有丁办完山东盐政后入阁差遣,可惜,如今被束在山东巡抚之位上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张居正,意味难明:「先生,你说,王希烈是正寝麽?」
他不记得王希烈历史什麽时候去世的。
但其人年近五十岁,上任不过两月余,就心衰而死,很难不让人多想。
张居正沉默片刻,正色回道:「陛下,没由来的事,便不要多想了。」
朱翊钧哑然。
天空中并没有下雪,只有冬风来回席卷。
朱翊钧用手紧住身上的大擎,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继续谈论起增补阁臣的事:「朕属意王锡爵任吏部尚书,待先生回来,便让他交还吏部,入阁办事。」
张居正闻言并不意外,毕竟皇帝年初就准备让此人入京了。
「就是性情暴躁,颇类定安伯。
当初高拱掌吏部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被弹劾,与其行事风格自然有关系。
这王锡爵,也不多让。
朱翊钧笑道:「朕会注意的。」
要的就是王锡爵脾气不好。
否则这小半年,单靠申时行怎麽压制六部,甚至于王崇古?
申时行与王锡爵两人既然号称「苏州绝恋」,正适合用在这段内阁与吏部分台的空窗期内。
张居正见皇帝有了决意,也没再说什麽,而是紧接着道:「六部堂官呢?」
南郊这一遭过去,六部堂官一半都去了位,不补自然是不行的。
两人一路从文华殿出来,走到御道上。
朱翊钧沉吟片刻:「正好还有些拿不准,先生替朕参谋参谋。」
张居正跟在皇帝身后,并不出言推脱一一这几年向来如此。
朱翊钧凑得张居正近些,免得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如今礼部尚书马自强告老,左侍郎赵锦致仕,只剩右侍郎林士章。」
也不是无人可用,问题就在于谁更合适些。
张居正闻言,有些意外:「林士章进补尚书不妥麽?」
林士章是嘉靖三十八年的探花郎,资历可比许国老多了,位在许国之下反而才有些不当。
朱翊钧无奈回道:「朕也想过,但科道查考之后,吏科说林士章通番私税,
卸史劾他不堪祀典。」
「加之在任两年,目睹赵锦上蹄下跳,也未与朕交心,朕不太放心。」
张居正欲言又止。
科道弹劾林士章,只是小节。
至于放任赵锦,也并非什麽罪大恶极的事,谁也说不准这位林侍郎是不是想采一出「郑伯克段于鄢」,毕竟,是皇帝先放任赵锦的。
不过,皇帝既然说放心不下,那也没什麽好说的。
张居正弃了劝告的心思,在脑海中搜刮合适的人选,片刻后开口道:「汪宗尹如何?」
朱翊钧听得这个名字,一时没有答话,而是认真盘算起来。
汪宗伊是嘉靖十七年进士,一度有「位八座,望着三朝」的美名,资历上肯定是够的。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于,其人有些过于实干了,无论是做县令,还是做堂宫,都可谓清慎勤敏,厘正积弊。
连百姓都说他「为国为民,任劳任怨」,这种人物适合做实事,反而不适合庄礼部。
尤其这位若是坐到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恐怕朱翊钧这几年随意使唤马自强勺好日子就一去不返了。
但朱翊钧权衡再三,也找不到比汪宗伊更合适的人选。
最终皇帝还是缓缓颌首:「善。」
说到这里了,朱翊钧也不停,乾脆将六部的安排陆续说了出来:「兵部这次空出一个右侍郎,朕属意陈经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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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致仕空出来的吏部侍郎暂时便不补了,让姚弘谟一人佐王锡爵,他老实本分,两人正好磨合一番。」
「至于刑部左侍郎,朕属意许国。」
「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朕一时还没有人选。」
张居正静静听着皇帝如数家珍。
等皇帝说到户部,张居正当即有了回应:「范应期如何?」
朱翊钧脚步顿时一缓。
小范人倒是没什麽问题,状元郎出身,如今的光禄寺卿,资历和履历上正好合适。
就是好像家风不太好一一家族搞兼并田地,不慎闹出群体性事件,最后被逼目杀的状元郎,成分实在复杂。
思索半响后,朱翊钧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机会:「那便如先生所言吧,朕稍后上申时行廷推。」
这就是掌权与否的区别。
六部堂官的任用,提名权在廷议。
若是皇帝不掌权,别说想用谁,那必然是连名字都看不到。
至于现在嘛------那当然是体贴申时行,让其在舒适区里做个三旨相公了。
三言两语间,便决定了新一届六部堂官的人选,看似轻松,实则朱翊钧已经惑觉到人才匮乏了。
在张居正丶申时行这些熟面孔被发掘一空后,其他人,就要进行一遍又一遍勺能力与信任的筛查了一一林士章就属于过不了关了。
而这,又必然会耗费朱翊钧大量的时间与精力。
一如方才所议论的各部堂官,河洛文丶陈经邦丶许国丶范应期,都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日讲官出身,万历元年以来,历经地方与南北两京,直到如今,才完成能力的磨炼与信任的筛选。
仕此之后,未翊钧不可能像之刚那件,有天把的时间耗贫仕口讲和经延上。
只能说——中书舍人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正想着事情,张居正的声音又将朱翊钧的声音拉了回来。
「陛下,臣此去之后,陛下万事三思而后行。」
午门遥遥在望,张居正已经开始说起道别的话了,
朱翊钧将手从大擎里拿了出来,抓住张居正:「先生方才还说小半年时间不1o
张居正无奈,任由皇帝将自己手抓出大擎,饱受寒风。
口中继续说着正事:「陛下,度田清户一经开始,形势愈演愈烈,中枢此事过后,尚且能消停一段时间,但地方上,恐怕也会不甘寂寞,陛下切记徐徐推进。」
朱翊钧点了点头。
对于张居正的提醒,他早有心理准备,更不会掉以轻心。
历史上张居正度田是什麽场面?
是巡抚凤阳江一麟奏,江北地方,军民杂处,盗贼起伏。
是两广总督奏,迩来贼盗繁兴。
此外浙江的倭寇,山东的绿林,湖广的矿贼,河南的白莲,赶趟一样,一股这就冒了出来。
尊重客观规律的话,这些事情,之后应该同样会摆在朱翊钧的御案上。
这就叫不甘寂寞。
但同样的,中枢也不能被这些事牵着鼻子走。
无论多麽激烈,度田都不能停,田度完了,匪情慢慢就消退了。
朱翊钧抓住张居正的手,神情诚挚:「先生放心,朕省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户部近年考取的税务官,年后会随锦衣卫一同洒出去,督促地方。」
「力求三年内完成度田清户之事。」
度田是用开方法,以径围乘除,畸零截补。
没有通数算的小吏,也做不了这事。
所以,中枢派些数算人才增援地方,是很合理的事情。
至于锦衣卫,不过防身耳,更是合理不过。
张居正好奇道:「谁来提督此事?」
说实话,他对此人印象不算太好。
只因这位是高拱的河南老乡,当初拒绝了定安伯的招揽。
张居正的耳朵,不可避免地听了不少关于沈鲤的辱骂之词。
现在静下心来审视一番后,突然又觉得,这种老古板似乎正适合做这事。
张居正缓缓点头:「陛下自有主张。」
说完这句,他犹豫片刻,又忍不住告诫一句:「陛下,务必约束税官与锦衣卫,免得无事生非。」
朱翊钧闻言,并不介怀,反而笑道:「所以朕会派御史与内臣同行监督。」
税警的架子想搭起来没这麽容易,但特事特办度田,却没什麽难度,也算是丁底了。
两人走到午门前时,张居正只觉得还有太多事没交代完,一时站定在了午门前。
张居正隐晦地打量了一番皇帝的身形,进言道:「陛下,今年正旦之后,或可校阅京营了。」
这事皇帝登基之后,张居正便提过,可惜被皇帝以身形不足以震兵丁给否
土商笔恕商都。以虽然没答应下来,不过他心中却是意动了。
得益于他肉蛋奶均衡的良好饮食习惯,以及晨练丶小跑丶御射的综合发展,
步入十七岁之后,差不多有了个一米七出头的样子。
形体上不用顾虑太多,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政治影响了。
只要王崇古支持,兵部石茂华反应不是太激烈,那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张居正解下大擎,交还给内侍,而后看着皇帝,支吾道:「陛下,若是申时亍掌控不住局面,陛下或可向臣去信。」
支吾自然是因为这话有些臂越。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朱翊钧听了这话,忍不住咧嘴一笑:「好了,八年以来,朕可没做过什麽蠢事,先生且安心返乡。」
他说着,又将大擎拿了过了,披回了张居正身上。
张居正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不由得相视一笑。
他收起心绪,后退半步,朝皇帝一拜倒底:「臣去了,陛下万事小心。」
朱翊钧颔首:「朕上城楼目送先生。」
张居正走远,朱翊钧站在城楼上,凭栏远眺。
等张居正背影消失在千步御道之后,朱翊钧才悠悠开口:「大伴,朕还有什麽事未办?」
张宏这四年间也老态了些许,他站在皇帝身后,闻言上前一步,躬身答道:「万岁爷,您月初的时候说,待南郊事了,便要亲巡顺天府。」
朱翊钧突然想起这事,倒是忘记点顺天府尹的人选了。
他偏头看向张宏:「大伴,你再遣人去给申时行与王崇古各递一张条子。」
「明日廷议,廷推顺天府尹,随朕亲巡顺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