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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敛捧着书盒,那上面那湿答答滴水,不像是被雨淋过,倒像是掉进河里了。
他站在前头,见先生毫不搭理他,于是说:“先生,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来迟了。”
引起哄堂大笑。
沈沛不喜这些哄笑,拍了案子让他们安静,便问赵敛:“逃学就逃学了,还编什么谎话,你还能摔一跤么?”
“我怎么会逃学呢,真的是摔了。从今日起,我每天都来上学,再也不逃学了!我发誓。”
沈沛以为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往外看,也没太阳,只有雨。
罢了,这番话许多年前也说过,并未守信,也不堪一听。
“回座去吧,把衣服晾了,一会儿来找我背书。”
赵敛恭敬撤身,回座时偷偷往第一排瞟了眼。
还真是心无旁骛,别人都在看热闹,只有谢承瑢低头背书,完全置身事外。他都如此刻苦,自己却还天天逃学,真不应该!
赵敛故意在第一排停留半晌,转过身假装问先生背什么书,挨了一顿骂,回过首来,人家还是没抬头。
真是勤奋好学,倘他早几年读书,今年应该能考取功名了吧?文武双全,简直无人能敌了。赵敛想着,越过第一排,回到座位,拿出书来背。
背的《中庸》,能解其意,就是不想背。背了一句就望呆,眼睛直勾勾往前看。
他靠里坐,把前几排一览无余。
前面各种坐姿都有,歪着倚着,唯独谢承瑢背挺得最直,专心致志看书,许久都不动弹。
赵敛也坐直,学着谢承瑢的模样背书,没一会儿累了,要打盹。
于是又偷偷端详第一排那个清秀的背影。
有淡淡蜡梅味,袖摆、发梢,都沾着。
前有谢承瑢看书目不转睛,后有赵敛看谢承瑢目不转睛,两个人一样入神,不受他人打搅。
“二哥,你真摔着了?”前排纪鸿舟转过头来问。
问了两遍,赵敛才反应过来,吓一跳:“怎么?我是摔到了。”
“那你衣服怎么这么干净?”
赵敛心虚,怕被看出来,于是用书把人家打回去,说道:“别管,我还能骗你不成?”
纪鸿舟悻悻,顺着他的目光往前头望,疑心问道:“你在看谁啊?前面是有什么好看的吗?”
这一问声音洪亮,刹那,全堂静默,无数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赵敛顿时语塞,恨不得躲起来,骂道:“你管那么多呢,我看外面梨花不行?”
“我感觉不是。”纪鸿舟看第一排的谢承瑢,想了半晌,忽然说道,“二哥是在看谢家小官人吗?”
“是啊。”赵敛坦然。
“你看他干什么?”纪鸿舟以为是有什么缘故结怨,否则怎么眼巴巴盯那么久,兴致来了,靠着问,“昨天打架了?”
“比了一场。”赵敛翻过书页,什么都看不下去,光想看呆,没一会儿又把目光落在谢承瑢的背影上。
“你输了?”
“输了。”
纪鸿舟瞧他沮丧模样,乐呵道:“你瞧瞧你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都能被封少年将军,一定武艺非凡,犯得着跟他比试吗?自取其辱。”
赵敛瞪他一眼,反驳道:“我当然知道他比我厉害,我向他讨教讨教而已,不准?赶紧背书,别烦我。”
“是是是。”纪鸿舟逗他,“好好背书,武比不过,文好歹能比。你认识的字比他多!”
“我可不止这一点。”
赵敛被激了,背书更刻苦。
为了能追上谢承瑢的脚步,他一下午都没打盹儿,生生背了十篇,脑子什么都装不下了。
他在背完书的空闲里,又趴着望前排的背影。
跟入定了一样。
“少年将军。”他想。
不知道为什么,他挺想找谢小官人说话的,主要是问问他“入定”的诀窍。
第10章 第四 点滴明(二)
这一日也无甚好讲,无非是背书、听课,到时辰就下学回家。
赵敛打好些喷嚏,半湿衣裳穿身上,很冷。
他慢吞吞收拾书,刚把书装进书盒,就感觉有人在看他。他抬头,谢承瑢就站在他书案前边不远处,手臂还挽了一件氅衣。
赵敛不明所以,作揖道:“谢小官人,怎么了?”
谢承瑢也朝他作揖,缓缓向他走过来。
这半日里,谢承瑢也不是一直听讲的。他会开小差,反复想到赵敛湿漉漉的模样。
早晨雨大,赵敛淋了一场雨,必然受凉。况且昨夜他还请自己喝了两坛酒,不关切一番,好像说不过去。
正好谢承瑢带了一件氅衣,将就着也能暖一暖。只是这件氅衣裁制粗糙,也不是什么昂贵料子,不知赵敛瞧不瞧得上?若是送了,人家不收,当众不是很闹笑话。
就这样纠结了一下午,百般矛盾。到下学了,人散了,他才敢上前问。
似乎有些迟了。
“二哥衣服湿了,回家路上冷,不要感染风寒了。我有件氅衣……不知道二哥……”
他端量赵敛的神情,仍在思索要不要送出去。
赵敛盯着那件霜色的氅衣,颇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吗?”
“是,还望二哥不要嫌弃。”谢承瑢见赵敛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心中那块石头自然也放下。他将氅衣交到赵敛手上,就算完成使命,马上转身准备回家。
“这么暖和的氅衣,我怎么会嫌弃?谢谢你!”赵敛看他要走,忙叫道,“这就走了?忘了你答应我什么了?”
“比武?二哥淋了雨,又穿湿衣,比完一场身上发汗,一冷一热会得风寒的。还是早点回家,泡会儿热水,喝盏热茶吧?”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温柔,赵敛从来没有被谢承瑢这样关怀过呢,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就是点儿摸不着头脑地开心,原地笑了一会儿,妥协道:“那你陪我走一程吧,我跟你提前讨教一下刀法。”
出书堂时还下毛毛细雨,也不必打伞。但谢承瑢是个讲究人,绝对不淋雨。他立在台阶上撑伞,侧过脸问道:“二哥打么?”
赵敛本想说,这点小雨,没必要打。可望着谢承瑢那把精致的伞,伞面梅枝相映,便很有打伞的兴致。于是道:“谢谢小官人捎我一程。”遂走进伞下。
能看出来谢承瑢爱梅花,身上带着,伞上画着,如若男子也能画钿,恐怕他也得在眉间点着。赵敛如此想,路都没走稳,直接撞到人家肩膀。他立刻作揖道:“对不起,我没注意。”
“二哥走路也要发愣,在想什么?”
雨打在青石砖,也跳在赵敛的靴子上。早晨他还厌烦春雨,这时倒觉得惬意了,再大点也无妨。
他路过一处水洼,又忍不住踢一脚,随后道:“在想刀法。剑敏,枪锐,刀如何?”
“刀?刀么……”谢承瑢脑子昏沉,读书读多了,都废光了,说不上来。他沉默半晌,反问道,“二哥觉得是什么?”
“刀是天底下最好的武器。”赵敛说道,“猛而烈,狠而戾,却不失柔情。”
“没有柔情的兵器,只有柔情的人。”谢承瑢笑起来,“柔刀,是柔者使。”
说罢,不欲讨论,执伞向前。
赵敛追上去,见谢承瑢似笑非笑模样,想到颜相公所说“谢承瑢是一把好刀”,陷入沉思。转身路过雨打的梨花,他随手抚了一把,说:“人做的刀,又该如何?”
“什么?”谢承瑢停步,“以人比刀?”
“是。花比剑,人比刀。”
“我听不懂。”谢承瑢轻笑,“以花比剑是削弱剑,以人比刀是削弱刀。”
赵敛却说:“人比刀,是持平,更是高出一筹。用你比刀,是刀之幸。人用刀,并非刀用人,刀在你手是刀,除你之外,在旁人手中并不能发挥其最大功力。”
静默片刻,梨花坠地,躺在二人鞋履之间。
谢承瑢低头看花,抬眼时,恰好撞到赵敛的视线。他还是微笑说:“二哥抬举我了,这世间用刀精者无数,我愧不敢当,更不敢以刀自比。”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