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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显扬那时候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将这一路上的每一处风光标志记在心里, 自己便总有一天可以策马万里, 奔腾回家。
可是在京中逐渐长大的这些年, 他才慢慢明白。
阻拦自己踏上归程的,从来不是长途陌路路途艰险,而是恩怨私心,心上枷锁。
自过了淋河之后,梁显扬明显感到庞伊的越发紧张和局促。
原本江中地段行走时,行规蹈矩并没有什么意外。庞伊体恤众人,经常让大家停下歇脚。
只是刚渡淋河,梁显扬便发现庞伊是越来越不愿多有停下,恨不得能够一口气赶回柔化,而同行的柔化人亦是如此。
那天夜里,队伍在淋河北流的一条小河泾边的浅滩休息,梁显扬见庞伊一人坐在远处火堆旁,神色凝重地盯着火堆,便走上前询问当中缘由。
庞伊望四处谨慎环视一圈,又觑了梁显扬一眼。
他手上小树枝不停地挑着火堆上的柴木,却又因树枝太脆挑不起来,直接便断成两截,一截留在庞伊手中,另一截掉进了火堆里。
庞伊烦躁不安地将手中那截树枝也扔到火中,冷笑一声后,才低声说道:“也难怪您不知道,我瞧着莫说您了,就是他们那朝廷里头,乱哄哄的,也不见得有人晓得,现在的燕西大地,根本就是个葡颅城...”
梁显扬一听到“葡颅城”三字,脸上顿时闪过惊愕。
葡颅城,是柔化传说里,最骇人听闻的鬼城。
传说之中的葡颅城,里面飞禽走兽,大多腐烂成骨,余下的靠身上森森白骨支持,挂着碎烂皮肉,追捕着误入的活人。
活人只要踏进了葡颅城,自此便是只有求死。
庞伊回头瞧了梁显扬一眼,见他果然惊讶,便不屑地嗤笑一声,讽刺道:“没想到吧?燕西占了江上整整一半的地方,现在竟是变得无人敢碰了。”
庞伊继续道:“燕西沙地本就年年干旱,近这几年更加是越发严重,农田庄稼颗粒无收,瞧着去年稍有好转,下了几场雨,给救活了点儿,谁知道又把大蝗给引来了。”
“人吃不上饱饭就算了,还给那些个地主豪强欺压,明明看着是饿到皮包骨,家里头空的只剩黄尘了,那些穿金戴银的有钱髅子,还非得逼人家交田赋。”
“死的死,逃的逃,可是能逃哪儿去?就算逃,肚子也还是饿着。还能有啥办法,他娘的就是挑嘎,良民被逼着当了贼子,苦主聚在一起,一聚一堆,跑到山上瞅着,瞧着有吃的便扑下来撕咬,还真跟那野兽一样...”
“还真他娘的是逼上梁山,”梁显扬一开始听着,本大有感慨之意,却越听到后面,心中只为这些无辜百姓而感到悲哀,他又问道,“整个燕西地这么大,这里的官府就不管的吗?还有江上主城淋北,淋北王...”
梁显扬本想问道“淋北王就不出手整顿安抚吗”,却忽然又想到淋北造反之事,不过就是不久以前,心中一顿自嘲,脸上只露冷笑,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庞伊从身后树丛里又折来一根长枝,不停地撩着火堆里的柴木,接着梁显扬的话,便往下说道:“哼...管?为什么燕西现在已经闹成这样,朝廷还是半点风声没有听到?这还不够清楚吗?”
“燕西就算干旱,那也是自古以来的,怎么就不见从前是这样?官府里的人跟地主画了押的,只要自己钱袋子里源源不断地有进去,他们谁还愿意伸手管这些破事?袋袋平安,撂起枕头就睡得安生了。雪球越滚越大,后来事态严重了吧?知道这个残局自己收拾不了了,可是还能怎样,报上朝廷,让朝廷派人来管?顺便让朝廷把自己官府的账簿查一查?”
梁显扬在京城这些年,虽然从来置身事外,却也对官道上的勾当了熟于心。
如今听到庞伊的话,心中是并没有惊奇,之后甚至更多的是愤怒和无奈,便也没有再接话,只是多次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下两声冷嘲。
庞伊之后也只是暗暗地说:“你是瞧着我过了河就一直提心吊胆的...我可不吗?这些山贼本来是安分守己的,给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吱一声,现在被逼入穷巷了,他们那条命本来就已经扔了,现在也没啥可丢的,干起事来,那是真的跟我们山狼子那样狠毒。要我们真碰上,我们现在没备着武器,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梁显扬这时脸上也是布满阴沉,目光暗沉地在自己队伍营处扫去,却没有说话。
庞伊见其如此,也是叹了一声,将树枝又扔到火堆里,拍了拍手,说道:“我也就给您说说,这些事要说担心也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就是盼万源神对我们还有怜爱,能护着我们一路平平安安回到柔化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