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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被人挂怀的郎君利落放下车帘,撇过了眼,漆黑的眼睛阖上,不再看那位昨夜替他换衣,跟他亲吻缠绵、同榻而眠,今日就若无其事地在谈论自个婚嫁之事的女郎。
然他心中好似长了根刺,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着。
谢六郎脸色难看,他绝不是一个好色之徒,他对浮于表面的空洞乏味的美丽嗤之以鼻,却仍然被陌生女郎所迷惑,初见一面就着了她的道,梦里还对人念念不忘。
甚而昨夜与人在榻上,她的呼吸贴着他,唇也与他相缠,他甚至记得模糊中睁眼时,身下的她面容美艳,阖目乖巧,如梦境一般镜花水月,似妖仙似,让他心动无比,几近失控,若非是因病痛在身,体力透支,保不准就做了该后悔的事情来。
而对方彼时分明清醒着,对他的亲吻和搂抱毫无拒绝挣扎。
若非他当下回忆起来,她对亲密一事极为生疏,他该得怀疑莫非自己非是那头一个。
谢湛抚着自己的唇兀自思索,这位扶女郎,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态与他亲吻的?难不成,当作是一场无所谓的露水情缘么?
露水情缘。
谢湛玩味地品读这几个字。
大梁民风本也开放,婚前相好之人众多,况且荆州郡此地民风更加彪悍他早听闻过,二人同睡一室于人们看来根本不算大事。就连昨日他与扶萱同屋睡了一宿,他的衣裤被扶萱换下,早起后,农家夫妇也未曾有丝毫诧色。他不是玩不起,却不知是不想相信,还是不敢相信,这位女郎……
蓦地,一声呼唤打断他的思绪——
“长珩哥哥。”
又是女郎的声音,还叫地如此亲昵。
然而此刻谢六郎并无好脸色,他黑沉着脸,抬眸看向被掀开的车帘,看到女郎在马上弯着腰,红唇扬起,美眸笑盈盈地看他。
谢六郎压下被她看跳起来的心中悸动,黑着脸,冷声问道:“何事?”
从未见过此人脸色如此,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蕴含怒意与疏离的冷漠,扶萱被他像凝着团乌云的脸色惊到,她知他气质高贵不俗,可这种睥睨众人、高不可攀的神色,让见者之人心中刺痛。
她眼中笑意渐渐敛起,也冷着眼看他,立刻改了口,极为客气地道:“我只是想问问詹公子,是去周府治伤,还是愿意去我扶家医治?”
早在受伤之际,谢湛对接下来的安排便有计划。
他如今腿脚不便,自不好将二位好友拖累着一并留在荆州郡陪他养伤,周阅与王子槿大可按原计划继续游学,他则是养好伤后前去与他们汇合。
伤在腿骨,他养伤时日恐怕不短,如此,不会继续留在周府落脚,而是会寻一处别苑居住,谢家在荆州郡虽无产业,周家该是不少,周伯父给他拨出一别苑小住并非难事,并且早在石清找到他时,他就已安排下去,想必当下周家别苑已然收拾妥当。
就在谢湛打算如实相告进城便可,他自会有安排时,回忆方才心中品味的“露水情缘”四字,谢湛心生讥诮,突地改了主意。
他意味不明凝着窗外的扶萱,启唇道:“如此便多有叨扰了。”
这便是去扶家的意思。
听闻自家公子安排的石清身僵如巨石,早有如此打算,公子何必让他今早来回跑,白白忙活一通?
这样的答案也不在扶萱预料之中。她询问他是否去扶家修养,一来此郎君因她受伤,二也是因他是外地人,提供一个扶家给他算是多给他一个选择,倒是没想到作为周府的客人,此人会选择不去周家。
况且,方才他见到她时那种阴黯吓人的脸色,瞧着也不像要与她相处的模样啊。
扶萱有些不明所以,对这位郎君的心思琢磨不透,但既然人已开口,她自然也就客气礼貌地应了声“不必客气”,将人带回了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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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人马返回了扶家后,率先迎出来的是扶夫人与嘉阳长公主二人。
原本他们不知扶萱失踪一事,但扶萱在路上派人回去传话说要在家安置一位救命郎君,二人一听心下大骇,这才抓来她的贴身婢女询问,玲珑只得一五一十讲了昨夜女郎的遭遇。
两位夫人站在扶府门口,对他们家的掌上明珠翘首以盼,远远见着立于马上的言笑晏晏的赤衣人儿,提心吊胆的情绪这才散开去。
嘉阳长公主拍了拍扶夫人的手,“瞧你急的,这不好好地回来了么。”
扶夫人勾唇一笑,打趣道:“方才急的不像话的,可不止是我一人啊。”
“你又打趣我。”嘉阳长公主说着话,噌瞪她妯娌一眼。
只是不曾想,她转眼一看,从扶萱那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的郎君,竟会是他。
五分相似的眉眼,六分相似的面庞,却有八分相似的气质。
白衣在身,气质高华,风度翩翩,清贵不可攀。
是谢渊的儿子不会错。
扶萱见两位长辈出门迎接,翻身下马提裙跑了过去,见完礼后朝他们介绍道:“这位是詹六郎,就是他救了我。伯母可安排好大夫候着了?”
嘉阳长公主人虽不在建康城,但皇族的、世家的消息听得不会少,皇兄皇姐的家书不说,便是端王妃时常与她交谈,也能说许多京都之事。她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谢湛,见其风姿,脑中过了下谢家几个郎君的身份及名字,很快就明白,这是谢家下一任家主谢湛。
“詹公子”?
怕是“湛公子”才是。
嘉阳长公主人看了眼满目清澈的自家侄女,她朝谢湛颔了下首,招呼道:“有请詹公子,寒舍简陋,还望莫要嫌弃。”
在嘉阳长公主打量他的同时,谢湛也在打量她。
谢湛何许人也,大理寺探案几年磨练出来的“火眼金睛”,世家贵公子身份带来的见多识广。眼前妇人与穆安帝容颜、身量皆几分相似,天家子女,气度不凡,再想及皇家有一位公主早些年嫁在荆州,他很难猜不出,她就是嘉阳长公主。
谢湛恭敬地拱手,“长珩参见殿下。”
嘉阳长公主微惊了下,随即释然,谢家家主之选,自是该得如此聪慧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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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湛住在扶府,日子比他想象中有趣不少。
因那日马车中他那寒眸刺人的模样,扶萱初时并不如何搭理他,只客客气气地唤他詹公子,当他恩人罢了,送药送物都站在离他五步远,生怕沾染他的“病气”似的,直到一日,扶家二位将军休假,从军营回了扶家,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
下一辈人可以不知在家中休养的人究竟是何人,嘉阳长公主却不会对驸马扶以问将此事隐瞒。扶以问归家之后,便与其兄弟扶以言商讨,决定设宴款待那钟鼎世家的准家主一番。
扶家虽不必去与世家攀交情,但既然人已在他们扶家,地主之谊还是要去尽的。且穆安帝那头密信透露过,有要调二人去京中任职的打算,只差最后的调令下来罢了。
也就是说,往后朝堂上,早晚会与谢家这位相见,甚至因立场问题而互相对峙也说不定。倒不如提前探一探此人政见,以求知己知彼。
扶家设的是家宴,并未邀请旁人,众人说话便就随意得多。扶家人不避讳女眷讨论政事,扶萱自然也就在席间听了几耳朵。
扶家目前虽算士族阶层,但还是寒门,祖父母一辈只不过普普通通的良民,且还被战事所累而故去。扶家两兄弟自小单打独斗,若不是进了军中又当真骁勇善战,立了几轮硕大军功,至今这家还只能是庶族不起眼的家族。
这扶家既算是庶族,又不同于其他庶族。
士族之间盘根错综,各大世家多年与皇族平分这大梁天下秋色,抑制诸多皇族主张的改革政策。
新帝登基两年,正寻求一种改变,能平衡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逐步改变当下这种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扶家就是他选择的一把“刀”,所以扶以问才顺利地迎娶了皇家嫡亲的长公主,又即将进建康城,替新帝大刀阔斧“斩杀”一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