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久抱着鸡蛋进了屋,拿了一个放锅里煮,然后去了李寡妇屋里。
李寡妇竟然醒着,大概是被他们吵醒的,刷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呼吸也是悄无声息的。
“娘,”常久坐到床边,“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弄钱?”
李寡妇斜过眼,细细打量他的身板,“不必弄了,药怪苦的,不想喝了。”
“生病了就得喝药,你说的。”常久说。
“你这么大了,人也机灵,给自己弄一口饭应该不难,”李寡妇移开眼,“不用管我了,我太想你爹了,我想去找他。”
“不行,不许去!”常久扬起声儿,“姐走了,你也要走,我怎么办呢娘!”
李寡妇有些犯愁,可她真的太累了,“我梳妆盒里还有几样首饰,黄跛子送的,能换点铜板,你长大了,挣点钱,给自己娶个媳妇。”
常久心里发慌,音量不自觉拔高,“我不!我一定能弄到钱!”
“收拾收拾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县里挣钱。”屋外传来黄富贵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进门的。
常久想也不想,“我不能去,我娘还在这儿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寡妇沉默片刻,冷不防开口:“这么点大,能挣着钱吗?”
“去卖报,去工厂,去给有钱人刷马桶,总能找着挣钱的法子,我堂哥说了,仗都打完这么久了,外头多的是活干呢。”黄富贵说。
“我不去。”常久态度很坚决。
“去!”李寡妇拍了他一把,“必须去!有钱干什么不去!我又没法给你娶媳妇,自己还不争气一点!”
“不去。”常久说。
“你不去是吧!”李寡妇撑着床板要坐起来,“你不去我就一根绳子吊死,你还不去!”
“娘!”常久慌忙按住她,“我去了你咋办!”
“我药吃完就好了,”李寡妇说,“我这么大个人了,还用你操心?”
常久望着她,憋屈地红了眼。
李寡妇狠下心,“去不去!不去就别拦我,没什么活头了!”
常久无措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县里也没多远,”黄富贵在屋外说,“还有牛车呢,想回来,半天就回来了。”
常久没去过县里,以为很远,听他这么说才开始动摇,平时上山干活儿也得大半天,有时候半天还下不来呢。
“那娘……”常久抽了抽鼻子,“你可不能出事啊,娘,你要是不好了,我就再也不去了。”
“我会等你回来。”李寡妇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吐血呢,吐了血都得死的,早晚的事儿。
但她衷心希望儿子能多挣点钱。
要不这孩子,将来讨不上媳妇,一个人,光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人活在世,总得有点牵挂吧。
为了能早点挣到钱,常久在黄富贵的指点下,回屋麻利地收拾起了包袱。
“富贵啊。”李寡妇喊了一声。
“哎,姨姨。”黄富贵迈进屋里。
李寡妇忽然一掀被子,半摔着滚下了床,毫无预兆双膝一跪,“孩子劳您照看了。”
黄富贵吓了一跳,心想这可是我岳母,折寿呢,赶紧把人拉起来了,“姨姨你这是做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劳您照看了!”李寡妇抓着他的胳膊,“孩子小,脾气倔,也不懂事,也没去过县里,啥都不懂啊,劳您照看了!”
“我肯定看好他,”黄富贵铁了心想娶她女儿,“姨姨,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一定饿不死他。”
“哎!”李寡妇拍拍他的胳膊,“阿久虽然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他长大了一定报答你。”
黄富贵张了张嘴,险些把自己想要的报答说出口,一看李寡妇这灰败的脸,不落忍,憋回去了。
他的确是娶了妻,和常巧私奔,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别再把岳母大人气着。
常久收拾完包袱,捧着鸡蛋回来,“娘,吃鸡蛋。”
“你哪来的鸡蛋?”李寡妇问。
“村长家的奶奶给的,”常久把鸡蛋剥开,“你快吃,一会儿凉了。”
“我不吃,噎得慌。”李寡妇别过脸。
常久不听她这话,把蛋白扒下来,喂到她嘴边,“吃了我才放心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寡妇没法了,只好张嘴吃了。
“你记得把药熬起来吃了,早晚都得熬,”常久说,“等药吃完了,我就给你送药过来。”
李寡妇顿了顿,“别在外头买,贵,钱拿回来,我去药堂买。”
“好。”常久应下了。
常久长这么大,连镇上都没去过几次,坐上牛车,看着前方湿漉漉的泥地,总有些惶恐不安。
牛车要拐弯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李寡妇在院门口站着,手撑着挨墙,见他回头,抬手招了招。
“娘!”常久仰长脖子,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李寡妇没力气这么喊了,只是一直举着手,跟他招,直到牛车从视野里彻底消失。
“男子汉,出门挣个钱,有什么好哭的。”牛车往前走了半个时辰,黄富贵终于忍无可忍回头了。
常久抽着脖子,“我娘还病着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是有药嘛!”黄富贵说。
黄富贵家里人丁兴旺,哪个人生个病,出个事,都有人照应,体会不到一个人生病孤苦无依的滋味。
常久抱着自己的腿,没说话。
“我这回也是下血本了,”黄富贵说,“我连家里的牛都带出来了,真回不了头了。”
“什么意思?”常久抬头。
“你以后回来,可别说我在哪儿,我不打算再回来了。”黄富贵说。
“为什么?”常久问。
“我回来干什么,”黄富贵气愤地说,“我在家当牛做马累死累活的,挣的钱全供堂哥堂弟念书了,娶个媳妇都不能顺我自己的心意,我要自己攥着钱,等分家了再回来吧。”
“你奶死了才能分家呢。”常久说。
黄富贵不吭气儿了,奶奶待他是好的,除了媳妇这事办得不顺他心,别的都好,可他实在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真不跟我说你姐在哪儿?”黄富贵问。
“嗯。”常久也不能确定,但照李寡妇的意思,可不就是去了县里那个大户人家么。
“她要过得不好咋办呢?”黄富贵说,“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被欺负了咋办呢?”
“我……”常久把大洋的事咽回去了,“你不也欺负她。”
黄富贵一听就恼了,“你能不能别再提这茬儿了!”
“你做都做了!”常久说。
黄富贵拳头一硬,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吐了出来,“我可算知道你娘是怎么被你气病的了。”
“她是被我姐气病的。”常久说,感情好归感情好,谁的错还是得分清楚。
沙溪学堂的规模越办越大,有几个孩子还考上了大学,愿意来念书的愈发多了,教材却老旧了。
徐轻尘带了两个壮汉一块儿去县里挑书,书铺老板一听他亲自来了,着急忙慌从麻将桌上下来,扶着帽子,迈着腿,飞快赶了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徐先生!”张进进门就喊上了,四处环顾着,找那一抹身影,“徐先生呢?”
“这儿呢。”里屋传来一声应,一只修长的手轻掀竹帘,露出半张侧脸,徐轻尘偏了下头,“好久不见了,张老板。”
张进眼睛一亮,折扇往掌心里一拍,忙过去,“真是好久不见!今儿必须跟我去春满楼喝两杯!”
徐轻尘笑一声:“今天还有事儿要办呢,下次吧。”
“都要饭点了,什么事儿不能放一放,”张进一掀帘子进了屋,顿时看见里面站着的另外两个男人,“……没事儿,一块儿去!饭总得吃的!”
盛情难却,徐轻尘便不再推辞,何况张进是他堂姐夫,两家还是世交,碰上了一起吃个饭再正常不过。
“今天怎么亲自来?”张进探头看他手里的书。
“马上中考了,给学生找点好题,”徐轻尘翻动手中的书,“村里比不得外面,老师嘛……水平也有限,还是得多费点工夫。”
“那是,”张进说,“你还不打算回来?你爹那脸可是一天比一天臭啊。”
“他人都不在县里,你还知道他脸臭?”徐轻尘笑着说,“我在村里安了家呢,村长还送了我良田,我可舍不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进哭笑不得,“给你良田你也得会种啊!”
“哎,”徐轻尘说,“你别瞧不起人,下回我来,一定给你带点亲自种的蔬果,我种得可好了。”
张进只觉得荒唐,“你可别吹了!浇菜会不?”
“怎么不会了,”徐轻尘翻看着书,“我一勺一勺地灌。”
张进不敢置信,绕着他从这头转到那头,又转回来,苍蝇似的,“轻尘呀,你咋就这样了?你这不是堕落么!”
“咋就堕落了!”旁边的壮汉不乐意了,“种地怎么叫堕落呢!咋的,城里人不吃饭啊?”
徐轻尘带来的这两个男人都是一身粗布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朴实和粗犷完美融合的气质,和徐轻尘很不一样。
只要不上山下地,徐轻尘从来是一件长衫,平平整整,即便身上这件有些旧了,也不妨碍他那世家子弟的气质。
“哎,我不是这意思!”张进用扇子指着徐轻尘,手舞足蹈地比划,“你们瞧瞧,这徐先生,是能干粗活的人嘛?他从前在县里,连脚都是丫鬟洗的!男人可不敢碰,怕手糙划伤了呢!”
徐轻尘看着书没言语,旁边那壮汉忍不住了:“徐先生又不是丝绸,手还能划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比丝绸可金贵呢!”张进说。
徐轻尘翻了两页,将书往后一递,“这个来二十本,现在县里用哪一套教材?是不是换了?我看考题有变动。”
“是,”张进应下来,“你要几套?”
“先拿五十套吧。”徐轻尘说。
“一个村有这么多学生?”张进吃惊地问。
“我看你烦,”徐轻尘斜过眼,“这两年都不想再来了。”
张进:“……”
两个壮汉都听过春满楼的大名,不肯接受张进的好意,执意要在牛车上等,最后过去的,还是张进和徐轻尘两人。
这春满楼,在码头边上,是县里最好的酒楼,白日有先生说书,晚上有歌女献唱,据说随便一顿饭,都要五六块大洋,摆大宴,几十大洋也不算什么,底层老百姓真不敢吃。
张老板要了个小包房,叫了一桌子好菜,徐轻尘尝了两口,道:“这我回去,又该水土不服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就别去了,”张进说,“疯了吗,没苦硬吃。”
徐轻尘笑笑,“自古就有大儒喜欢归隐田园,你不懂其中的快乐。”
“你算哪门子大儒,”张进扯了扯嘴角,“学识还没跟上呢,思想境界倒是挺高。”
“这叫悟性,”徐轻尘遗憾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没有了。”
“喝酒吧,真糟心,”张进给他满上酒,“都来县里了,不回家看看?”
“春满楼的桃花酿真是一绝,”徐轻尘抿了一口酒,舌尖一弹,轻啧,“一绝。”
“还没喝酒醉了,那你一会儿买两壶回去。”张进说。
“我没钱呢,”徐轻尘搁下酒杯,“白蹭两口吧。”
“得得得,我给你买还不成嘛!”张进一顿,“轻尘,你说,我儿子也到上学年纪了,送你那儿好,还是……”
“自然是县里好,”徐轻尘说,“我也不教太小的,况且你那孩子,和村里的不一样,恐怕适应不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进点了点头,“那成,那我送学校去,但是放假什么的……”
徐轻尘理都不理。
桌上的菜见了底,徐轻尘差不多吃饱了,张进把手伸向糕点,被他拦下了,“我看你也饱了,别硬撑,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点都点了,一块不吃多浪费呢,”张进说,“我可不是徐少爷,糕点满大街扔,就为了看小孩儿抢。”
“胡说,做梦呢吧,”徐轻尘矢口否认,“这糕点我要带回去给学生吃,我会叫他们谢谢你的。”
张进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张了好几次嘴,硬是把脏话咽下去了,“那你再替我跟他们说一声不客气。”
“一定,感谢款待。”徐轻尘施施然起身,转头出去叫伙计过来打包。
两人吃饱喝足,面带微醺,拎着打包盒出了门,准备沿江走回去,消消食儿。
天已经黑下去了,江边堆满了停泊的小船,一艘大货船缓缓靠岸,放下甲板后,七八个男人上去搬运货箱。
在这群孔武有力的男人中间,一个格外瘦小的身板分外显眼,不像个男人,倒像个没长大的男孩儿,却也抱着几十斤重的货箱,快速往拉货的卡车这边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有力气,他跑得比成年男人更快。
这世间的苦痛多得没有人可以承担,徐轻尘淡淡扫了一眼,本不欲管,可男孩儿在这一眼里,跑进了灯光下,淌着汗的小脸,就这么撞进了他的眼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