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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边说,视线又转到刘太公身上:“又有几人能与自己的良人白首相携而终?”
刘太公老泪纵横,挤出比苦还难看的笑容:“这都是你应得的……当年刘季那小子吃野果子卡住了,要不是你发现及时,把他倒着拎起来怕打几下,他早就噎死了,哪还有现在的皇帝、嗯,太上皇?”
房间外,刘邦脸黑如炭。
这么多人呢,这老头又在说他的黑历史了,如不是情况特殊,他必然闯进去和自家老爹好好说道说道!
但一想到自幼抚养自己长大的李氏可能活不长久了,刘邦立时湿了眼眶,腮帮子都在微微颤抖。
房间内,李氏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坚持不肯断气,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双眼无神的望着丈夫。
刘太公也深深望着妻子,他知道已是看一眼少一眼,能多看她一眼都是极好的……
院落中,匆匆赶来的刘喜、刘交、刘肥、刘信几人,带领着他们的妻子儿女,孙儿孙女乌泱乌泱数百人,齐聚在一起,或站或坐,脸上或是焦急、或是悲戚,但都望着挡住内室的门帘,想要知道里面的情形。
说来也是巧了,马上要举办新年大朝会,而且改元正朔,藩王们自然要携带家眷入朝长安。
另一边,吕雉站在路口向外眺望,期待着被甲士层层隔开的地方,在早就空出的道路中心,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刘盈。
李氏对待刘盈比自己的亲孙子还要亲,如果刘盈错过见她最后一面,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终生的遗憾!
日上中天之时,在隐隐助威呐喊的锣鼓和呼喊声中,蹄声骤然如雨。
“终于来了……”吕雉回头看了看静悄悄的农家小院,心中的巨石放了下来。
“母亲,大母如何了?医士可来过了?药可吃了?可否有起色?”刘盈滚鞍下马,连珠炮般发问。
“如今你是皇帝了,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吕雉训诫一句,轻轻摇头,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凝噎:“医士已经都来了,该吃的药也已经吃了,该扎的针也扎过了……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刘盈脚下加速走入院子,看到他进来,刘濞、刘信等人赶忙带领他们的王后、正妻、妾室儿女忙不迭地行礼。
“陛下……”
“什么场合,都免了吧……”
刘交抢上两步拉着刘盈的手臂,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你、你可算是来了,你大母正等你呢……”
刘盈一言不发向内走去,只是看着站在床边的刘邦轻轻点头,旋即跪倒在李氏床头,声音沙哑颤抖:“大母,孙儿来了……”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李氏才慢慢睁开眼睛,睁开空洞洞,毫无生机的眼睛,又如同过了一个世纪,她才极为缓慢的将视线移到刘盈脸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挤出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容。
但,她没有说话。
即便刘盈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最后再看一眼的人,她也没有说话。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一旦开口说话,最后一口气就泄了。
如今马上就是新年大朝,该院正式的日子,天下人都盼着这一天,成千上万的番邦使者、蛮族君主齐聚长安!
现如今这个时候,她绝对不能死!
她,一定要活过那一天!
这是一个村妇,一个没什么文化,没有什么功绩,碌碌无为了一生的村妇,给自己孙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绝对不能失败!
刘太公心中轻叹,做了超过一甲子的夫妇,他又如何不知道李氏心中所想?
于是他看向跪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的刘盈,小声说道:“好了,你大母能听到你这几声哭泣,也算是不枉费她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你们都出去吧,别扰了她的清静。”
刘邦走上前,拎起脚步有些虚浮的刘盈,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仅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还表示活着的李氏,转头带着吕雉和刘盈向外走去。
厢房。
刘邦看着坐在长椅上,满脸茫然的刘盈,用只能用他和刘盈听到的声音问道:“你可知你大父为何把你我赶了出来?”
刘盈神情木然的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他心乱如麻,毫无思绪可言。
刘邦脸上挤出比苦还难看的笑容:“你大父如今憎恶了你,还有我。你大母为了你,准备硬拖着等到新年大朝会结束之后再咽气……那种痛苦,是你我所不能想象的……”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刘盈悲不成声的摇着头。
“是啊,何必如此?”刘邦同样满是悲戚的摇了摇头。
但,这就是李氏,这就是那个对他视如己出,一手抚养他长大的李氏……
……
长乐宫。
“铛……铛……”
宫门外,竖着的钟楼上自鸣钟响个不停,紧接着,长安城中各处的钟楼也响起钟声。
这是新年的钟声。
亦或是丧钟。
钟声响起,早就等在宫门口的文武百官、功候诸王、番邦使者次第走入宫门,按照顺序排列在宣室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
俄顷,寂静无声的宫中响起阵阵大象的嘶鸣,雄狮和猛虎的吼叫也此起彼伏。
这表示刘盈的銮驾已经从后宫出发,即将走入前朝。
三十二人推着的御撵上,刘盈双眼布满血丝,面白如纸。
自从新丰城回来之后,他就没有再睡过,仅仅只是撑不住的时候,伏在书案上稍稍打个盹。
短短的几天中,他的内心反复挣扎,不停地审视着自己。
他发现,自己胸中跳动的心脏,似乎不再是之前那般纯粹了。
当初听到刘邦所说李氏的抉择,他的心中居然有几分庆幸!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但却要处理国丧……
我果然是个卑鄙无耻,冷血无情的人……刘盈右手撑在脸颊,满心沮丧,拼命的折磨着自己。
“皇帝陛下驾到……”
“皇帝陛下驾到……”
鸿胪之声如同天上传来,手持长戟的武士列队走入宣室殿,背身而立,目光炯炯注视着殿中群臣。
“警——”
整齐且洪亮的声音中,刘盈的御撵缓缓出现在门口。
“奏乐——”
太乐令拉长声音呼喊,殿中骤然乐声大作,黄钟大吕、萧笙簧笛、编钟铜磬相伴而奏,声彻九重,荡涤人心,令所有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功候诸王、番邦使者无不面色肃穆起来。
“山呼——”
站在丹陛之下的谒者一声令下,殿中所有人无不跪倒在地,齐声呼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排练了半个月的成果,只是此刻刘盈已经全然没有了心情。
御撵抵达丹陛之时,他接过韩谈奉上的长剑,缓慢而坚定的走在丹陛之上,拥剑而坐,威风凛凛。
这一刻,他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了大汉帝国的皇帝,这个庞大无比帝国的主宰者!
北至北极,南到大洋,西涉流沙,东有东海,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即便是苍鹰从帝国最东端起飞,一刻不歇的飞到最西边的时候也要足足一周时间!
但人终究难以胜天,即便是他此刻权倾天下,是这颗星球上最尊贵最尊贵的皇帝,也没有让别人跨越生老病死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帝王们苦求长生的原因吧……刘盈心中轻叹,面无表情的接受着所有人的朝贺,聆听着一句句的称颂之音。
而在丹陛之下,谒者手捧诏书,抑扬顿挫。
“……皇帝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
……
新丰城,中阳里。
昏暗的内室之中,李氏这个平平凡凡的老妇人,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竟然一直坚持着不咽气,一直坚持到了太阳再一次升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