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了,海棠如红雨,梨花如雪,纷纷落下,遮住他的身体。他像大理石像一样静卧,似乎已与世无涉。除了风撩动花枝的声音,鸟雀的啾鸣,其余一无噪攘。渐渐的落了几点雨,花瓣随水流去,这水中的花雨,花中的消息,流逝的春天。
当晚公子神智昏沉,但始终双目微睁,似等待。我将耳凑近他唇边,听他在说,“属于我的接引,怎还不来?”
我放下了毛巾,最后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去外间。
片刻,相府中人们听到奇妙的乐声再至,久违的,哀婉的曲调,自天际缓缓飘来,这一次无人去追究,那是妖音,还是仙纶,没人计较,在这一个默默等待死亡的夜晚,神秘的乐曲降临,似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
乐声离公子病榻越来越近,如无形的手掌,缓缓抚慰着他全身,公子眼中闪出了光亮,周围人听到他清清楚楚的说,“我一生,竟是归去时最轻松。”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话。他太多的话都随风散了,最后留下的,仍是他的眼儿媚。
七日后是公子头七,丧事仍未结束。公子早已交代丧事不大办,但按律仍是折腾了一回。照样是大显神通的五夫人,照样是彻夜光照如白昼。照样是僧人诵经道士作法,只是宾客不再踏破门槛。相国在公子逝世后,终于最后一次辞官。这次,皇帝不再挽留。
我去半日园陪伴公子的新坟,离此不远,就是喜姐儿的坟,再过一处山头,是琳铛和桂杨。我和梓博一起给坟前锄草,身后一阵铜铃响,居然是相国牵着小麦。
相国满头须发皆白了,没有戴帽子,仍是平时那一件袍子,空出来一大块。他没有骑在驴身上,他只是绕着一块花田,独自徘徊。时而抬头望天,时而触摸花朵,看到我们,也不理会,却手握小把苗木,不知是对我们说话,还是喃喃自语。
“元泽五岁时,人家送我一头鹿和一头獐,要他分。他根本不认得,但他说,鹿旁边是獐,獐旁边是鹿。这孩子,从小就聪明。
“元泽九岁时,做了首诗,第一次论到朝政,此前根本无人跟他讲,他自己听听看看,居然就讲出了一篇道理。此后十七岁写万言书,二十四岁,中了进士。
“元泽从安徽做旌德尉回来后,入天章阁,做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见了皇上,受诏撰书义诗义,擢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一直到龙图阁直学士……元泽是我最优秀的继承,最大的骄傲……他替我修编三经,他说,新政需要理论做基。有谁比他更懂我心?谁比他更倾心新政?他一去……我半生心血俱入了土。”
他絮絮叨叨的讲,公子的一生被他断续陈述,其中错开了事件,混淆了年月,但他仍不停止。我与梓博便默默的听,既不打断纠正,也不劝慰阻止。终于相国喉头堵塞,声音浓重像被巨石压住,“白头送黑头,我竟一经再经!我自问不做亏心事,为何百姓都恨不得啖我之肉?”
丧子之痛,成空的政治梦,虚幻的人生一起向他当头压来,相国成了个抖抖索索的老人,头埋在胳膊间,手指紧攥着小麦身上的鞍袱。
过了一会,相国又高兴起来,他抬起头,涕泪粘在须发间。
“我总算还有个儿子。今天就来,今天就来。”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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