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奚维随大太监郑满去福建督军,途径南京,因郑满有事逗留了几日。奚维无事,便特意绕道苏州,来探望沈静。
故人久未相见,难免要酌酒叙旧。
酒到酣处,奚维为沈静斟满了酒杯,感慨道:这一年来,你颇不容易。
沈静也有几分醉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叹道:何必说我。卓大人为了江南公事,辞了官告病还乡,难道容易?去年九月鞑子犯边,甘肃平民战士死伤无数,指挥使黄启祥大人难道容易?山东大旱,江南粮食又歉收,户部罗举大人难道容易?先帝崩殂,幼帝践祚,桩桩件件都是大事,礼部徐文大人难道又容易了?还有临危受命的豫王殿下,不到五岁就要临朝的圣上更别提这五万为了修筑堤坝,日夜吃住在河岸上,连过年都不得与家人团聚的百姓了。
沈静为奚维倒满了酒,又为自己满上,将酒壶放下,苦笑牢骚道:这世上,哪有一个容易的人?
这么说来,我倒算是幸运的了?奚维笑道,在锦衣卫憋屈了这大半年,托殿下的福,终于能得偿所愿,去正正经经打仗了。
是不是因为福建受到倭寇袭扰之事?
奚维点头:正是。
这些日子我也有所耳闻。这两年江浙海防严密,倭寇被打退了几回,占不到便宜,便顺着海岸线往南,去福建惹事了。沈静皱眉道,这倭寇总不能斩草除根,着实烦人。
奚维放下筷子:要我说,若真要斩草除根,还得麻烦你们工部。须得大兴工事,建造船只利器,一直打到琉球去,直捣这帮倭奴的老家,才能釜底抽薪。
他叹了一声,又道:可惜你也知道。如今外忧内患,国力衰微,实在拿不出钱来办这些事。一时之间,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了。
两人又就海防的事聊了几句,奚维又问道:你这治水的工事快竣工了吧?
沈静点头道:主体工事基本已经竣工了。只剩下下小修小补的地方。
那感情好。你岂不是很快就能回京复命了?
回京恐怕还需要过一段日子。沈静道,苗大人前几日写信来,说想亲自来一趟,勘验工事竣工成果。等他走了,我还得待到江南雨季过去。到时候新修建的吴淞江水道泄洪顺利,才算真正的大功告成。
奚维闻言举杯:那我就先在这里,提前祝你马到成功!
往南送走了奚维,随即又迎来了工部尚书苗申俭来江南勘验工事。苗申俭在江南逗留了不过三五天,沈静前前后后却忙足了一个月。
幸好苗申俭来不止为了勘验工事,还带来了一笔四五万两的银子,不仅结清了工事尾款,还正好补齐了之前沈静为赶进度完成工事,向富商苏文水所借贷的一万两银子。
将这一万两银子还上,又将工事勘验一遍,沈静做好万全准备,只静待江南雨季的来临。
若不出所料,沈静敢说,吴淞江改道可保江南十年之内无小灾,五十年内无洪泛。
一个多月之后,四月底五月初,福建传来奚维抗倭大捷的消息。
沈静听说了消息,不由得为奚维高兴。
与此同时,如钦天监所料,雨季提前了十来天,江南迎来了绵长而潮湿的梅雨时节。
沈静生于斯长于斯,经历过不知道多少个江南的梅雨季,却从未如今年这样惴惴不安。
起初小雨连绵,后面雨势渐渐看涨。
沈静实在在家中坐不住,每日里便带着斗笠披着雨披,同卫铮一起往河岸上查看江水涨势。
浩浩荡荡的江水裹挟着淤泥,顺着新挖的河道滚滚向前,茫茫的雨幕中,江水汇入浩瀚海中,激荡起一波一波的白浪,连绵向天边奔涌而去。
站在江岸上,往江水来处遥望,触目所及,都是绿油油的水稻秧苗。
这些水田曾经都是洪泛区,如今开垦成为肥沃无匹的田地,假以三五年时日,这新河道两岸,又是一个年年丰收的粮仓。
目睹此情此景,沈静只觉得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的成就感,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眼角面颊的湿润是泪水还是雨水。
两人在江边一直耽到傍晚,才趁着天未全黑,顺着泥泞的官道往苏州城里赶。
谁知刚近城门,便有守城的卫兵喊道:沈大人!
接着便是小孟,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从城门洞里,冲着沈静摆手:先生!
沈静和卫铮刚踩着泥泞进了城门,便被小孟扯着袖子往城里拽:先生快走!家里有客人到了!
沈静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猜测道:雨天路滑,你慢着些!这么急做什么,什么贵客值得你这样莫非是任劲松任大人来了?
小孟松开了手,回过头低声道:比任大人还要贵重不少。
沈静一愣:比任大人还要贵重?是什么人?
白茫茫的雨幕里,小孟吐出一个令沈静再也想不到的名字:是殿下先生,豫王殿下来了。
第99章 一夜听雨
纵然一路万千思绪, 被小有迎进门见到赵衡的一刹那,沈静站在门口竟不知道说什么。
赵衡正坐在厅上喝茶, 看面容是瘦了些。沈静一边忍不住打量着他, 一边犹豫了一瞬是否要行礼,才听到旁边一个欢快的声音:小舅舅!
沈静扭头去看, 才发现房间另一侧还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潘小舟, 此时正从椅子上跳下来, 高兴的向自己扑过来。
再一细看另一个孩子, 他顿时吃了一惊, 两手匆忙捉住扑进怀里的潘小舟, 便弯腰跪了下去:见过圣上!
潘小舟惊讶的看着舅舅拉着自己跪在地上,竟对着刚才还在同自己玩弹珠的哥哥磕起了头,一时有些茫然。
赵铭则似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皱了皱眉,瞬间脱去了方才的玩弹珠的童稚模样, 抬头看了摄政王赵衡一眼,放下手里的弹珠,一副老成的样子站起身来:沈爱卿平身。
沈静谢过恩,才拉着潘小舟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转身对着赵衡也躬身行一礼:见过殿下。
嗯。赵衡从灯下抬起头,应了一声,看着沈静微微蹙眉, 怎么这么晚才回?
沈静垂眼,尽量不去抬头看他:天黑时雨势忽然大了起来,我有些不放心河道的水势。
水势如何?
畅通无阻,十分平稳。沈静说着,声音里忍不住的带出几分喜悦,河堤固若金汤,就算这雨再大些,也可保新河道河堤无虞。
这都是你的功劳。赵衡说着,起身走近了几步,待看清了他半湿的头发和森林木衣衫,声音温和了些,先去换下湿衣裳吧,回来再说话。
沈静应了声是,转身出门来。
廊外大雨瓢泼,雨幕充斥天地。
雨水带来阵阵凉意。
沈静匆匆顺着长廊走回房中,克制着双手微微的颤抖,换下湿了的衣裳,仔细梳理了发髻,装束整齐,才又匆匆顺着来路往厅上去。
还未走到正厅,就见赵衡身后跟着卫铮,正站在长廊上说话。
沈静犹豫了一下,远远停住脚步,清了清嗓子。赵衡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见是沈静,踱步走了过来:孤还是头一回来你这院子。虽略微偏僻了些,地方倒是着实不小,看格局装饰也很是精巧。
当年家父修这房子时,曾颇费了些心思。只是年岁太长了,去年回来的匆忙,也没来得及好好修缮。如今只是勉强可以住罢了。
这院子都快比得上孤的王府阔绰了,才只是勉强住?赵衡目光转向沈静,微微笑道,妙安离京一年,本事长了不少,口气也大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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