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进豫王府的时候站的地方。
也是在那棵树下,赵衡曾来找他下棋,谈棋谱。还曾站在这颗树下,向他讨豆沙糕。
时光匆匆,不觉竟然已经一年。
这一年的时光,回头去看,自己想起来最多的场景,竟然不是与小有日常的絮叨,而是与赵衡偶尔相处:下棋,谈书,偶尔的玩笑。
小有固然见多识广,为人坦诚,对他多有照顾。赵衡性格深沉,话并不多,偶尔开口也不过寥寥几个字而已,但他不俗的见解,开阔的眼界,高超的棋艺,渊博的见识,则更加令他这个同样读书之人发自内心的赞叹折服。
不知是因为赵衡的深沉,还是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细水长流,顺其自然。自己虽向来自诩擅长察言观色,可是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赵衡对自己竟然会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也可能只是因为事情太出乎意料,自己就算再怎么想,也实在没有想到,权势煊赫、高高在上的豫王殿下,竟然会对自己这么一介布衣青眼有加以至于毫无防备,手足无措,使得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么一个难以转圜的两难境地。
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小有喊他:哎!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发什么呆?
沈静猛地回神,抬头见小有正站在西院门口对他招手:中了邪了?在风口上吹着风不快进来,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静进了屋,将披风退下,才觉察脸被冻得僵了,话都说不利索了。接过小有递过来的热茶暖了暖手,然后将手心在脸颊上贴了一会儿,才勉强暖和了过来,殿下不令我一起去甘肃。
不去就对了。甘肃这时候的天,你是不知道多冷。你那身子骨只怕受不了那个磋磨。小有又给他添了点茶水,而且殿下叫你留在府里,必定也有他的考量。你听从就是了。
放下茶壶,又递给沈静几张信纸:这两天我也想了想。府里近来的事需要留意的,都已经列在上头了。秦管家和小童都在,你照着来就是了。
沈静接过来看了一遍,看完了便搁在一边,边捧着茶慢慢喝着便听小有一件一件的嘱咐着。
过了会儿,小有抬手在他眼前晃晃:你今日怎么了?怎么总是走神?
沈静眼神从虚空里收回来:没啊。
没?小有冷哼一声,那我刚才说的什么?
沈静顿了顿,张嘴便把刚才那张纸上列的都背诵了出来。他从小读书便过目不忘,这几张纸自然更不在话下。
小有听了几句便没好气的摆手:行了。既然你听得厌烦,我也不叨叨了。
沈静歉疚道:你别气。刚才我心里有些事。
小有看他一眼,叹口气劝道:殿下这么安排,自有他的考量和计较。你何苦非得跟去,难为了他,也难为了自己?
沈静面色一僵。
小有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
沈静捧着茶碗,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半晌,沈静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小有微微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
沈静长叹一声:既然如此。不瞒你说,我刚才站在院子门口,是在想一件事。
他将茶碗放在桌上,轻声说道:明年开春的春试,我想着下场试上一试。
留在王府里,与赵衡抬头低头,这份小心翼翼里,徒生多少尴尬。若能入朝为官,想想那天吃饭的时候曹丰说的话,也未尝不是另一条能走得通的路子。
小有看了沈静一眼:是不是那天曹丰说的话,你留了心了?这事,你要好好的想好。
顿了顿,轻叹一声道:那条路好不好走还另说。只说一条:殿下从不结交文官的,你若入朝为官从今以后,便真是与殿下陌路了。
沈静又沉默了半晌,道:你放心,我总不会辜负了殿下待我的好。我会再仔细的想想你暂且先不要同旁人说。自己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小有叹气应了。两人喝了会茶,又聊了几句琐碎,沈静当晚便歇在了王府里。
虽然赵衡不令他起来送,次日沈静仍然早早起来了。
外头天色漆黑,府门口护卫已经列好队形,整装待发。打头的卫兵举着火把照着路,微微的北风吹得火苗摇摇晃晃,王府的旌旗猎猎。
沈静裹着披风,与秦管家等一干家仆站在豫王府门前石阶下,默默看着身着戎装的赵衡、小有、卫铮依次上马。
卫铮低声整肃队伍,看向赵衡。
赵衡回头往门前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挥了挥手。
整齐的队列便离开了王府门前,笃笃的马蹄声中,大队人马渐渐远去。
赵衡这一去便是四个月。
不过短短四个月,中间多少曲折。沈静虽人安安稳稳在府中,却因为西北的军报,时时心中忐忑。正月初时,整个京城沉浸在过年的热闹里,独独他对着西北的军情难以下咽。
赵衡几次被鞑子围城,虽最终挫败了对方,但因甘肃粮草不继,无力纵深向对方反击。
孙平与丁宝在朝中与户部多次周旋,最终还是圣上震怒,才终于从通州调拨了粮草,运往甘肃,勉强解了燃眉之急。
幸好到了二月末,奚维想办法向江浙一带富商筹集了大批粮草布帛,从陆路运往甘肃。有了充足的粮草做后盾,三月青黄不接,正是鞑子一年之中最猖獗之时,赵衡从宁夏调集兵马,周密部署,狠狠打了犯边的鞑子一个措手不及,终于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京城时已经三月末,朝中与民间都是一片振奋。
沈静看到姗姗来迟的大捷的军报,和赵衡将回京的消息,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忙碌了起来。
大捷的消息之后,豫王府里陆陆续续不知道收到多少帖子,也有贺喜的,也有拜贴,还有书信,雪片一样纷至沓来。沈静一一看过,不要紧的暂留,要紧的便快马递往甘肃,由赵衡亲自过目。
白天在府里忙一天公务琐事,晚上回到西院里,他还要挑灯读书备考。
自从赵衡走后,他每天看书,从未有一天间断过。
经过反复思量,沈静已下定了决心,准备参加五月的春试。
本来时间是在三月,他觉得时间有些来不及,都想放弃了。但因今年北方战事吃紧,礼部与鞑子谈判不断,因此圣上亲自下旨,将春试时间延后,改在了五月。
圣旨一出,沈静再不犹豫的下定了决心,读书更加卖力。
他因此夜夜读书到三更以后,整个人都熬瘦了不少。幸好年少时底子深厚,中间读书文章都没有荒废,如今只是重温,因此一天有一天的长进。
四月初,时候已是深春。白天已经很暖了,夜里仍有些凉。
窗前的杏花,从含苞待放,到满树繁花,如今已经只剩下零落的几朵,飘在新绿的梢头,看上去分外清纯可爱。
近日来春雨连绵,院子里青苔又生,一片潮润。
沈静在灯下看够了书,起身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抬头数了数梢头的杏花,又回到屋里,在桌前坐下,聚精会神到书卷里。
院里依稀有开门声和脚步声,沈静也充耳不闻。直到门口响起轻扣,他才从书中回神,揉着脖子抬起头来,温声道:来了。
小童知道他挑灯夜读,轻易不来打搅,不过偶尔会贴心的命厨下送些宵夜来。
沈静秉着烛台,起身迎向门口。
本以为进来的是小童,谁知打开了门,竟是赵衡裹着披风站在门口,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