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当然也和外界脱不开关系
林炽为了给他的导灵金平账,会在奚平时时提醒下,交一些东西掩人耳目。其中就包括他前些年改良的仿金术。
熔金炉的灵石耗损一下降了四成下去,镀月金产量飙升,质量反而更好。
点金手从漫长的自闭中活过来,点燃了镀月峰上的炉火,也仿佛点燃了天下的匠心。民间能工巧匠热情空前高涨,很快用新版的镀月金改良了采矿设备,以前不知道的铁、煤各种资源扎堆出世,又反过来推动了民间冶铁技术。
林炽随手搪塞个东西,丢出去就不管了,谁知一石激起千层浪。新版镀月金面世的第二年,凡间出了可以完全代替镀月金做蒸汽机的凡铁。
这意味着,凡间工业可以不必再依赖灵石,自己循环发展了。
只要能省灵石,仙山与各国朝廷就都会鼎力支持。林立的工厂从金平南郊传染到了最保守的北历燕宁。
至于河水臭不臭、雾气会不会把鼻孔熏黑嗐,管他呢,避尘符不过是开窍级的入门符咒。
大蒸汽时代在仙与凡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悄然拉开帷幕,到处都在大兴土木。
一座大桥横在峡江上,巍峨如帝都城墙,两头各有官兵把守,查验通关文牒。
桥上完全用凡铁搭建的腾云蛟轨道反着刺眼的光,一天两趟,从渝州直通陶县。
陶二奶奶的愿望实现了。
周楹本来不同意往陶县通腾云蛟,因为陶县是奚平的保护,一个禁灵之地,本来就八百万双眼睛盯着,时局已经够乱了,交通再发达,岂不是更鱼龙混杂?他主张将陶县治成个铁桶,备上百年的物资,搭个能自给自足的生产系统,再把地底下挖空了塞满军火,谁来把谁点成炮仗。
奚平足足磨了他半年,死缠烂打,每次不管说个什么事,最后都会绕到腾云蛟上来。
周楹烦死了,一度不想跟他说话,奚平就专挑半夜三更跑去给他三哥弹小曲,朗读新鲜出炉的花边草纸。于是周楹不知从哪找来一打上古迷幻阵,下在各种防不胜防之处,专门把奚平的神识逮去关小黑屋,再派一堆正在恶补文法的开明修士冲他嗡嗡念书。
哥俩斗智斗勇好几个回合,没分高下,身心俱疲,最后因奚平一句三哥,海啸翻天的时候,鲲鹏不敢乱动,大厦也有倾覆之危,无惧风浪者只有风浪,你自己就是风浪,难道让我做沙堡而休战。双方各自退了一步:开明与陆吾暗中推动了宛楚铁路,同时,周楹也确实将驻军地下挖空了,塞满了军火。
就这样,陶县成了整个中原地区最重要枢纽之一。
这当年困窘得要三岳施粥、险些断子绝孙的穷乡僻壤,一下成了中原重镇,人口暴涨,地价上天,陶二奶奶都能将小客栈托付给养子,靠收租安度晚年了。
奚平穿过陶县大道两边成排的转生木,与叮当乱响的有轨车擦肩而过。
报童沿街一路小跑,混在嘈杂的人声与车声里,那声浪如沸,却好似都与他没什么瓜葛。
他钻进小巷,从崔余甘小院里栽种的一棵转生木树苗里走出来老光棍崔余甘几年前终于走了狗屎运,发了笔小财,赶在陶县房价飙升前安了个家。邻居都知道他人不坏,但不着调,常年在外面浪,遇到坎了才惨兮兮地回来小住。
太岁琴一响会惊动全县,奚平没有碰,只是从墙上摘下布满尘灰的胡琴,拉出一声长叹。
胡琴受了潮走调,他也不调,呕哑嘲哳处像发不出的郁结,喧哗得寂寞难言。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侯爷老了,祖母没了,他那还是幼时见过的姑母也没了。入殓的华服下,是同寻常老妪一样的苍颜白发,他想不起她以前是什么样子,只干巴巴地剩下个像仙女一样的形容,无凭无据。
若他没入玄门,想必也该有妻有儿,被光阴雕琢得面目全非了。
他一路粉身碎骨,挣到了九霄云上,看似将生老病死远远甩在身后。然而湮灭与死亡的阴云散了,却也无处不在。
于长生的修士而言,无常可不就是那无处不在的死吗?
奚平一时手抖,弦子竟崩断了一根,没有灵气护体,给他抽了条红印。便听见门口传来陶二奶奶依旧嘹亮的嗓门:哟,老崔,又在哪受了情伤回来治了?
奚平强行定下心神,吐出一口浊气,心想民间传说果然不可尽信,什么弦断就是有知音扯淡。
崔余甘的妆还没上,奚平就冷着脸冲外面喊了一嗓子:您老可别探头,我没穿衣服,长针眼不管!
陶二奶奶呸了一声:不要脸的东西。
奚平失笑,心里郁愤稍减,正要去拿易容匣,便听陶二奶奶在门口道:今日你这胡琴嚎得不像让女人甩了,干什么去了?
奚平顿了顿,回道:奔丧。
谁啊?
我姑。
陶二奶奶啊哟一声,先是跟着唉声叹气地说了几声节哀顺变,又问道:先人多大年纪走的?
听完又道:那跟我差不多,不算夭折了。我们这岁数,过了今朝没明日,都一样。
老太太口无遮拦,说得奚平心里又堵了起来:胡说八道,没个忌讳
忌讳就能不死啊,憨头,陶二奶奶啧了一声,来日不死,今日还能叫活?都跟那帮仙长似的老不死,成笨石头咯。
奚平倏地一愣,想起他曾经在化外炉中悟到过类似的事,然而未及领悟,便又匆匆掠过,如今被一个只看得懂账本的凡人老太太随口道出,却倏地扎进了他心里。
东边另一户邻居听见,忍不住叫道:了不得,二奶奶这张嘴您老怎么又妄议仙长啊?
嘿,陶二奶奶中气十足地笑道,老娘黄土都埋到后脑勺了,怕他?陶县又没有仙人!
邻居道:听听这大逆不道的,您老又上街听茶楼里那帮闲人憨头辩法了吧?我跟您说,那都是考不上功名的游手好闲之徒,一天到晚辩那些大空话,也不知道找个营生赚点钱,娃儿们都给他们教坏了。
奚平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擦净了胡琴上的灰,他一边不紧不慢地折腾自己的脸,一边听陶二奶奶和东邻说话。
陶县近年来事务庞杂,修路盖房、挖沟倒渠到处都要核算统筹,驻军的人忙不过来,便雇了一帮识文断字的先生来打杂,招来了不少落魄不得志的寒门书生。
书生们忙时领工,闲时便在一些修士看不上的茶楼酒馆里闲坐,一开始凑在一起不过说些琴棋书画的闲话,一次不知是谁喝多了,拍案叫了一句谁还不是天生爹娘养,那些仙尊们年幼时难道不曾尿过裤子,刹那间,破酒楼里一片死寂然而等了半晌,什么都没发生。
巡街的官兵充耳不闻地路过,算账的掌柜头都没抬,没有天打雷劈,也没有隔空抽人嘴巴的麒麟卫。
书生们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发现陶县的仙人们非但没有神通,看着还有点聋,便渐渐放开了胆子,什么话都敢说了,乃至于后来不少人是专门冲着陶县的辩法文化来的,成了规模。若是名嘴要来,掌柜还会提前把时间和地方留出来,贴在菜单旁边公示,到时候会有各地的草报印刷商潜进来,等着转述惊人之语。
陶二奶奶经验丰富地点评道:随便说嘛,有的人说得就挺好,有的人满嘴混账话,听多了你就知道给谁叫好。依我看,他们都不如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