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到嘴边,看见白令比平时黯淡几分的眉目,周楹忽然意识到,不管他说什么,白令都只会答应是,然后一切照旧,不影响任何事,除了纸人会伤心。
就像他去不去侯府,见不见老夫人最后一面,也都不会影响任何事:凡人就是有寿数,尽了就会走,人死便如灯灭,不带阳世三间的悲喜遗恨。
除了他午夜时总难入定、总意难平。
既然如此,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为什么要故意虐待不会背叛他的人呢?好像他只有这一点权力似的。
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半困在无渡海,一半困在金平的笼中鸟了,大可以不要活得这么可怜。
奚平接到白令传信的时候,余尝正好将余家湾山谷转完一圈。
奚平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回复白令:知道,我办事你们放心。
随后他又微微放软了声音:白令大哥你多照顾一下南蜀的兄弟吧,不用担心西楚陆吾,交给我就行。
便听那余尝好整以暇地笑道:怎么样太岁,看清楚了吗?要是不行,我再带你走一遍?
奚平转向奚悦。
奚悦揉了揉眉心:不用,我记下了。
好孩子!
奚平要不是怕身上再多个牙印,能上去给他捶背。
他刚想给余尝回一句什么,便听奚悦又说道:山谷中核心大阵总共九个,串联着各处阵法,让它们可以彼此呼应联动,某处阵法失灵,其他地方立刻能补足功能,组织反击。他刚才展示的法阵一共是一百零二个,数量跟核心阵的布局对不上,若我没猜错,应该有四十个左右的隐藏法阵至于怎么破除,我得回去查书,里面很多大阵太复杂了,不是开窍级平时能接触到的。
奚平:
他叫奚悦来,主要是他自己法阵水平一般,而且多半都是野狐乡里学来的野路子,一时又找不到趁手的仙器能做记录。知道奚悦过目不忘,想让他过来充当个脑子,他好腾出精力专心琢磨怎么对付余尝。
就以余尝那厮的尿性,但凡觉察到他一点底细,能把他坑死在余家湾一百遍。
奚平本来已经趁方才想好了一套话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小奚悦这两句话比什么都强。
奚悦没看明白他的脸色,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可是驯龙锁没有了,他没法再感觉对方的喜憎,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有何不妥。
太妥了!奚平朝他比了个拇指。
他转向余尝,拿腔拿调地回复道:这就完了?行啊,我也没什么事,你要是不忙就再走一遍呗。
余尝眼皮垂下,心道:果然。
奚平:我数着那法阵还少四十来个呢,怎么,怕我多看一眼占了便宜去?
余尝心里一凛。
余家湾大阵几百年历史,经历过三十多次大修,无数次精益求精的小改,三岳山叫得出名法阵高手都指点过。单打独斗的民间修士活着都艰难,鲜少有特别精通铭文和法阵的接触不到相关资源。
那些隐藏的法阵是余家湾山谷真正的撒手锏,余尝故意没提,试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认为太岁最好无知无觉地一脚踩进去,在余家湾里安息,以后少来烦他。
太岁要是能看出他有隐瞒,实力就必须重新评估,可余尝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一开口就报出了数字!这说明太岁这一眼扫过去,便将余家湾的护山法阵群吃透了不,此人惯常藏头露尾,说不定能把隐藏法阵的大致位置都算准了!
余尝立刻谨慎了:是,我刚才没说完,还有隐藏法阵不在表面上,需要用灵气引出。无缘无故翻看会引人怀疑,这一部分我可以画出图纸。
奚平心里磨牙:王八蛋,有图纸你不早说。
然而他嘴上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余尝的试探,也不关心他会不会在图纸里做手脚,一派已经将一切了然于胸的态度。
余尝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忽然没了底。
等等,余尝寻思道:这太岁之前派他手下那没断奶的小丫头去找过步之愁,连聚灵阵都是步之愁给他们的,既不了解玄门龌龊也不精通法阵似的。从那时候开始,他对这个几年前才搬来的芳邻就隐约有点轻视。
现在想来,那太岁很可能是故意去余家湾见步之愁,故意把他想要十万两白灵的事泄露出去,钓自己上钩!
包括那场赵家秘境里的黵面纹刺。
能在赵家人眼皮底下把活人换成纸人,说明太岁的人早渗透进去了,他们要真的只是想借赵家大小姐的身份进三岳内门,等龙凤呈祥印打完了再把人掉包不就得了?何必要冒风险当他的面、当着赵余两家几十号修士的面盗灵相黵面?
那也是故意盗给他看的!
这线埋得好深,余尝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自己一堆心思都是笑话,居然还揣测人家是个没底蕴的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对你没有恶意的人,太岁像是笑了,随后,他又高深莫测地说道,只是个仙山的故人罢了。
余尝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自以为听懂了这话的言外之意当年被仙山镇压的上古魔神一脉打算夺权复仇又一个秋杀!
秋杀以一己之力,在陶县屠了一票升灵,惊动银月轮下凡对了,秋杀升灵时也是个八月十五。
余尝沉默片刻,能屈能伸地弯下腰来:好,只要太岁拿掉我的黵面,血契书之外,余家湾,我帮你名正言顺地拿到手。
奚平是个装大尾巴狼的高手,知道话不能多说,多说狗头该露出来了,遂令人不可捉摸地笑了一声,任他自己吓唬自己,切断了联系。
旁边奚悦旁听完全场,来不及叙旧便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秋收。奚平摆摆手,破法中的池水就幻化成观景小庭,过来我看看嘿,你小子,当年跟罗祖宗站一块像哥俩,现在都快赶上我了。要不是我师父当年在东海受伤被迫闭关,让他把你带回飞琼峰多好。我们悦宝儿这资质要是都进不了内门,哪个蠢材配?
奚悦不理会他这花言巧语,不依不饶道:我刚才听见了,庄王殿下说近期有陆吾暴露,西楚风声紧,让你不要轻举妄动。
奚平夸张地惊讶道:一下记那么多法阵你还能一心二用?我天,不进内门也行,侯爷没让你考状元去,咱家祖坟就靠你点了!
奚悦:奚士庸!
奚平啧了一声,隔空弹了奚悦一个脑瓜崩:规矩呢,你哥的字是你乱叫的?
上次回家的时候,他看见奚悦执的是孙辈礼,就知道爹娘将这得了另一个奚悦名的少年当自己家人了,此时便顺理成章地认了下来。
奚平想:当年给他这个名字,可能是我这辈子干的最对的事。
境界压着,奚悦躲不开,生挨了一下,却只觉得好像一点清风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