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成:
狗娘养的邪神。
那个怎么处置随你便,怕神像没了我会出来作祟,你就接茬摆着它烧香呗。太岁无所谓道,只是烧香的时候,你记着焚香沐浴,身上不许带伤带病不许吃辣,不许吃蒜,不许吃腌肉腊肉,违一条你心魔誓反噬。
徐汝成一头雾水,不知道这邪神都什么毛病。
三天后,新月夜里,没人知道的地方,陶县屠宰场亮起了血光。
屠宰场中保密铭文用的是二级,升灵仙人亲至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破开,屠宰场里的邪祟万万没想到这万无一失之地会泄密,猝不及防。而在几方修士激烈的冲突中,有人浑水摸鱼,卷走了全部的灵相娃娃。下手的早有准备,不等追踪,就立刻切断了灵相娃娃身上的灵印,逃之夭夭。
野狐乡黑市严禁斗殴,但进入野狐乡之前可就各凭本事了。邪祟们每天都在为夺宝厮杀暗算,这场屠杀只是动静格外大、被劫掠的一方格外肥而已以及心心念念着打算就此开灵窍的贵人们,大概要期望落空了。
与此同时,十七里镇的蛇王突然毫无理由地下了一道命令,不许任何人再拜太岁。
在野狐乡一带,蛇王的话不说是圣旨,可也差不多了。
当地人传说他有一种特殊的神通,能听懂鸟兽虫语,连蚊子都是他的斥候。只要他想,被窝里的私房话也别想瞒过他老人家的耳朵不过这当然是以讹传讹,就算蛇王真能听得懂蚊子说话,恐怕除了叮你叮你也听不见别的新闻蛇王只不过是狗腿子众多,在野狐乡的大街小巷中设了百十来个监听法阵而已。
总之,蛇王说了不让拜,百姓们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命令一下,他们立刻就连私下口头祈祷都不敢了;蛇王不让留太岁神牌,一夜之间,十七里镇乃至于整个陶县的太岁神牌都几乎销声匿迹。
而在徐汝成的提心吊胆中,那神秘的转生木神像毫无变化。
狡猾的邪神将他用过就丢,再也不找他说话了。
太岁说自己是树精,不完全是诓那棒槌。
他确实生于转生木,自从意识萌芽,就一直被困在其貌不扬的神像里,每天对着蛇王那张看着就来气的丑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说不好自己算死算活,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大部分时间都迷迷糊糊的,偶尔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等他看仔细,便又泡影似的消失。
在大宛渝州的时候,蛇王常领着一帮大傻子嘤嘤嗡嗡地冲他顶礼膜拜,他们叫他太岁。
他无端讨厌这俩字,可是讨厌也没用。后来别人老这么叫,他也习惯了,渐渐将太岁当成了自己的名。
渝州兵荒马乱,太岁被困在木头里,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后来那些拜太岁的人开始时兴将转生木刻成神牌,挂在家宅和自己身上。
神牌们似乎跟他有感应,渐渐的,太岁发现自己的神识能顺着神牌流到那些人身上,尝一尝做人的滋味。
做人的滋味不怎么样渝州虽是大宛属地,但与楚国只一江之隔,饮食习惯更像楚人,爱下重盐重料,尤喜腌物。太岁被迫与他们同甘共苦,刚开始还新鲜,没几天就被各种腌料熏得想吐。
于是他就此得出了关于自己的第一个结论:他不喜欢像人一样吃东西。
木头没有眼,太岁就像个盲人,只有蔓延到别人身上的神识水波似的弹回来,他才能慢慢摸索出自己是什么。
神识附在戴神牌的顽童身上,就跟着一起挨打,顽童挨了打嗷嗷哭,他则从中感觉到了自己没有的屁股和手心。比起打屁股,他比较怕被打手心,也不知道哪来的想法,他就是觉得大人打手心的时候才是动真火。
神识要是落在成年人身上就更痛苦一点,他们日复一日做重复的事,那些人还没怎样,太岁的神识却会时不常地断片。暗无天日的厂房和田间,他感觉到了手腕、肩背、腰还有针扎似的膝盖。
他知道人们高兴的时候,身体会轻飘飘的;期待什么的时候,胸口会发痒;愤怒的时候头发热发胀,心脏会捶肋骨;他跟着一起轻、一起痒、一起捶,情绪却不能感同身受没办法,他注意力老被那些人身上疼痛难忍的部位引走。
不过虽然折磨,凡人尚能忍耐,他倒也能凑合活,至少让他把人身上的器官认全了。
这位转生木里生出来的太岁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神识与这些人纠缠得深一点,他就清醒一些,学了一口渝州方言的同时,他莫名其妙地会了另一种口音,还模糊地想起了许多常识
直到那一身蛇皮的丑八怪将楚人引过峡江。
那时候他还没弄清楚世上有几国,不知何为仙、何为邪,也不知道那个供奉他的人为何有一身怪物似的蛇皮疤。
楚人东渡,玄隐平叛,神仙动武,蝼蚁尸横遍野。
信奉过他的人,被他的仙使出卖,死者将死亡与怨恨毫不留情地弹回他神识上。他反复挣扎,反复死,持续数月之久,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楚国。
经此一役,他那懵懂如幼儿的神识一夜长大,无师自通地知道了玄门、邪祟、玄隐、三岳。
那蛇皮的邪祟以前只是利用他招摇撞骗,后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保佑,不知怎的,也真心实意地供奉起他来。于是太岁的神识终于通过蛇王的神识尝到了百味,他这才发现自己不讨厌吃东西,甚至觉得楚味也还行他只是讨厌那些肩痛腰痛膝盖痛的人吃的东西。
神识附在蛇王身上痛快多了,尤其那丑八怪在野狐乡扎下根后,要什么有什么太岁跟着一起纸醉金迷,有时会想起一些更精致、更讲究的情景。
但那些破事没用,他对蛇王那条宝石腰带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不感兴趣,什么崔记姚记的,他只想要那丑八怪的命。
在渝州时他就发现了,他的神识越是放出去,弹回来时自己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强大。太岁有种感觉,神识强大到一定程度,他说不定能有办法影响到真人。
野狐乡拜太岁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疯狂地将神识往外放惊弓之鸟似的陶县百姓,胆战心惊的侍从,争斗而死的邪祟,穷奢极欲的楚国权贵以及他们箸下牛羊。一开始是主动,到后来,他的神识开始不受控制,只要有人拿着神牌参拜,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他原本虚弱的蜷在神像里的神识越来越强大,却也越来越混乱,常常陷在不知名的人身上,庄生梦蝶似的颠倒我他。幸好杀意够坚固,五年来,杀蛇王成了一根清晰的路标,稳稳地镇在那里,无数次把他从疯狂边缘拽回来。
直到那伙刺客闯进来。
傻大个一进来,太岁混沌的灵感陡然被触动,乱散的神识瞬间收归原位,然后他惊愕地发现,那傻大个身上的络子上竟有他一部分丢失许久的神识!
络子缠在神像上,神识融合,一段遥远的记忆清清楚楚地浮了出来。他想起了一个叫阿花的少女,想起自己的神识曾行走在转生木中。
他想起自己不是一棵树,似乎也是个修士。有人将他灵基上的神识收入了一个幻境里。但他当时游历过无数转生木的神识远比常人强悍,清楚地知道那是幻境,虽然还算配合地进去了,始终记挂着前途未卜的阿花,开小差偷溜出来一点,顺着转生木逆流而上去找她。
他找到了少女被踩进泥里的雪青络子,没看见人,正在神像中团团转,神识却突然像被打碎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年被震碎的神识合而为一,那一刻,太岁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本体被扣押在某个无法透露的地方,重重规则枷锁似的扣着他。
但他没顾上细想那傻大个同络子因果线深得入骨三分,还把血溅在了转生木神像上,他终于能和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