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理一身海水的咸腥气,袍子被升灵剑气的余威波及,划得破破烂烂,头发上几乎能析出盐粒来。他狼狈不堪地瞪着烂泥似的赵振威还有气,只是灵台崩塌无法修复,这人只剩一具皮囊了。
林昭理狠狠地砸了一下船舱的墙。
押送提督与总兵合谋,背后还有谁?驻矿使吗?这偌大南矿,还有谁干净?
旁边的修士们只见林师兄神色几变,最后竟狰狞又凄惶地低低笑了起来,吓得不敢吭气。
林氏很少出剑修,林昭理也并不是从家族中取得的道心。
他们家在内门,人向来贵精不贵多,甄选后辈子孙很是严苛,资质差一点都不要。林昭理生性孤僻懒散,不爱动心眼,懒得搭理人,也没什么野心,反正南矿人人敬他三分,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也不错直到他遇见安阳。
安阳啊
为情所困,听着比奸淫掳掠还丢人现眼,林昭理一向主张为情所困的女人都是蠢货,男人都是废物然后他就因狂妄遭了报应。
安阳就是他的报应。
周家人横空夺了他板上钉钉的驻矿使之位,他却一点埋怨也没有,反倒是安阳开玩笑似的一句对不住啊林师兄,抢了你的正职。你放心,我可能干不了几十年就回潜修寺了,将他刺激得不轻。
是了,周家的女孩子,最后大多会进内门的,变成他高攀不上的仙子。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修炼灵骨、遍寻古代高手的道心。许是愿望不多,他偶尔祈求上天,运气一向还不错。二十多年过去,他堪堪赶在五衰之前刷成了灵骨、拼齐了巨阙一个已故剑修高手的本命法器,得到了其中的道心。
林昭理甚至等不了内门下接引令,因五衰将至,他面容松弛、发丝泛白,身上已经隐约能闻见臭烘烘的老人味了为此他自惭形秽,躲了安阳整整五年。他迫不及待地在安阳长公主芳诞宴的前一天违规筑基,哪怕内门降罪,他太想像别人一样亲自上门给她贺一回寿,见她穿一回盛装了。
灵基筑成的瞬间,他的神识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南矿,而那天夜里,那些偷矿的家贼正好启动了传送法阵。秘密法阵与违规筑基撞在了一起,双方的秘密暴露得猝不及防。
家贼们连夜转移了法阵,等他去查的时候,已经杳无踪迹。满脑子花痴的剑修这时才知道南矿的水有多深,不料自己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他立刻将此事告诉了安阳,见她花容失色,立刻起了满腔的英雄意气。他宁可不入内门,做她的犬马死在这,也要替她将南矿理干净。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多可笑,恐怕她只觉得这是烂桃花误她吧?
长公主府满园花海怒放,紫藤花架上几乎溢出了紫色的薄雾。安阳长公主周晴坐在秋千架上,裙摆铺在地上淌了一丈远,环佩隆重得仿佛要赴一场宫宴。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素白的手中竟闪过了几十张黵面其中三张,梁宸、吕承意、赵振威黵面均已破碎,刺杀林昭理之事败了她比吕承意还先知道天机阁来者不善,从梁宸死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种种安排,看来都是垂死挣扎,抵不过命。
你也做好准备了吧?周晴轻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支蝴蝶金簪。
庞戬一脚踹开长公主府的大门,恼人的花海被他一巴掌拂开,见秋千随风轻轻摆动,安阳长公主嘴角含笑,眉心一只金蝴蝶,振翅欲飞的样子她用蝴蝶簪刺穿了自己灵台,带走了所有的秘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庞戬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当年周晴乘飞马去潜修寺的时候,那一趟的弟子也是他送的。
他本来就有点脸盲,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盯着女弟子细看,四十年前不过匆匆一瞥,没记住周晴人长什么样。但很奇异的,他记得那枚蝴蝶簪。
备选弟子们临上马车前,有一个少年飞奔过来,将这枚蝴蝶簪塞进了一个女弟子手中,别人告诉庞戬,那少年是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明皇帝。
别人去潜修寺路上都喜气洋洋的,充满好奇和兴奋,飞到天上从不听老人劝,肯定得把头探出车窗,看晕了算。庞戬送过不知多少届弟子,只有那个姑娘,握着蝴蝶簪哭了一路,远不及她的死相从容。
就好像她十八岁时就预见了如今的歧途。
我不信她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庞戬信手一道符咒封了公主府,放出因果兽在那些雕花的墙上,蓦地转身对一干目瞪口呆的驻矿管事道,从现在开始,驻矿使印鉴扣留,南矿所有港口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要南矿开矿以来所有矿难记录。
玄隐山主峰守心堂前,几乎与林昭理的消息前后脚,支修收到了天机阁的问天。
庞戬的字几乎要起飞:士庸随押送船队北上,不知吉凶,安阳长公主自尽!
不知吉凶的奚平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浑浑噩噩不知多久,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只觉身下的床硬得硌人。
等等什么床?
他不是掉海里了吗?
奚平倏地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水都干了。
他在一片转生木林中,那些虬结的树枝彼此交缠,编了个吊床裹住了他,还有不知名的树藤小心地固定住他受伤的腿和右手,见他一动,又有些恋恋不舍地撤开。
他的伤手和伤腿居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地方灵气充沛得堪比飞琼峰。
就连险些被升灵剑气撑炸的经脉也修复了许多,奚平试着动了一下他能挪了。
奚平从芥子里摸出备用的剑,推开想阻拦他的树枝,往下一跳。
嘶
要不是有树藤钻过来接住他,他那没好利索的腿差点又摔瘸一次。
怎么回事?奚平惊魂甫定地抱住树藤,心说,我不能御剑了?
接着,他还发现自己不能使符了,不能控阵了骨琴倒是还能弹,只是跟市面上三两银子一把的普通琴没区别他在这灵气异常充沛的地方,一丝灵气也调不动了。
这是哪?
奚平仰头望着参天的古树,茫然地想。
奚悦,奚悦?
没回音,与他心神相连的驯龙锁感觉不到了。
奚平又凝神眉心,唤魏诚响依然没有回音。但这一回,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周围这些转生木中弹了一圈。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头发上掉下来,从领口滑进了他衣襟,奚平伸手摸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给扔出去:见见见活鬼了!
那竟是一小截人的指骨!
然而他捏着那截骨头端详片刻,灵感却隐约被触动了总觉得这骨头主人好像跟他有点关系。奚平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将骨头收起来,捡起了根草把头发随便一捆,在转生木丛中打起转来。
转生木林不知几千几百年了,密得不见天日,奚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碍事
话音没落,神奇的事发生了。只见所有转生木集体扭动起笨重的树身,唯恐惹他不高兴一样,东倒西歪地硬是在他周围挪出个方圆一丈的空地。
奚平震惊了,这不比奚悦听话?
他迟疑了片刻,又试探道:这是什么地方,能给指条明路吗?
转生木们继续你推我搡,要不是树不能离根,恨不能迈开长须走几步。片刻后,树丛中挪出了一条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