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乐意,谁也管不着。
之后年岁渐长,孟庭静学会了控制自己,对宋家这个亲家,多少也打起了些许精神来敷衍。
不是因为人情世故,他不需要人情世故,纯粹是看在孟素珊的面子上。
仔细想来,倒是宋玉章出现之后,他来宋家的次数才变得频繁了一点儿。
孟庭静双掌搁放在膝头,等茶上的热气消散后,他站起了身。
仆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二爷,五爷睡了,您回去吧。
孟庭静道:他没睡,我知道。
仆人很烦恼地一皱眉,他们原先都是在高压管制之下一板一眼所驯化出来的奴才,奴性仿佛像是与生俱来地刻在了他们的骨头里,然而宋玉章对待他们都很和气,除了基本的使唤之外,其余几乎是不管,久而久之,留在宋家的几个奴才都以惊人的快速脱去了奴性,重新显现出人的面孔来。
二爷,仆人挡在孟庭静面前,您别上去,五爷不想见您。
孟庭静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仆人一点也不害怕,孟庭静当然是有权有势很厉害,可他不是孟家的仆人,孟庭静管不了他,五爷跟他来来回回地斗了一个月也还是完好无损,所以他也没道理露怯,放人进来那是看在从前大奶奶的面子上,再多的,就不成了。
孟庭静发觉这仆人并不怕他之后也觉得很惊奇,你要拦我?
仆人点点头,同时也很和气道:二爷,您就回去吧,这么晚了,五爷这段时间总是忙,好不容易歇一天,您也是,回去歇着吧。
孟庭静坐下了,他拍拍身边的沙发,道:你坐下。
仆人一头雾水,坚决地不肯坐下。
他对你们都很好么?
谁?您说五爷?仆人摇头晃脑了一下,五爷是挺好的,五爷不管我们。
不管?
是啊,不管,只要我们干好自己手里的活就行,其余的,五爷就随我们去了。
孟庭静背挺得很直,单手搁在膝盖上,另一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一向居高临下,对仆人佣人一类的角色,全当作是桌子椅子一样的工具,眼里掠过也就掠过了,风烟尘埃,不值一提。
如果宋玉章不是漂亮一点,大概也会被他一眼掠过,直接弄死。
他就是这么目中无人,也清楚自己的目中无人,他没有以这样的目中无人为傲,他就只是这么活着,并且可以这样活着。
宋玉章下了楼。
鞋底子很柔软,踏在台阶上悄无声息,他的脚步也放得很轻,转过层层旋转的台阶,在最后接近大厅的地方,他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不高,在空旷又安静的宋宅里便显得很清晰了。
宋玉章凝神一听,发觉是孟庭静在同家里的佣人说话,他听了一会儿发觉两人说的有来有回,内容涵盖了孟素珊在宋家当大少奶奶时期的事情,也有他近来在家里发生的事。
宋玉章听孟庭静问那佣人他最近吃的怎么样时,忍不住笑了笑。
孟庭静眼眸一转,看到了宋玉章的影子,他一抬手,制止了仆人的答话。
仆人似有所感,一回头,正见穿着睡衣的宋玉章从楼上下来,向他摆了摆手,去睡吧。
仆人今日负责守夜,得了宋玉章的许可后,便很高兴地跑回佣人所住的小楼里真去睡觉了。
宋玉章笑着,其实是心平气和,摆出的是很客气的笑容,大半夜的,在我这儿熬鹰?他拿的可不是你孟家的工钱。
茶已经冷了,孟庭静喝了口冷茶,他如果拿的是我孟家的工钱,他就不敢这样对我说话。
是,宋玉章边笑边走了过来,有些自嘲道,你们个个都比我会治家。
孟庭静一口接一口地喝杯子里的冷茶,仿佛那冷茶的滋味好的很,他静默片刻后,淡淡道:未必。
宋玉章正按着睡衣带子坐下,听孟庭静这似是而非的话倒有些惊讶,孟庭静处处要强,就是这样模糊的认输,也足以叫他感到诧异了。
孟庭静脸色有些白,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冻的,鼻尖略带一点红,看上去颇有些梨花带雨的意思,宋玉章对这一类俊俏白皙的长相已在心中免疫,然而还是感到了些许触动。
人生如梦,他这大半年跌宕起伏的时光,从头至尾的见证者,就是一个孟庭静了。
两人默然不语,良久,孟庭静先发了问,你跟俞非鱼好上了?
不错。
孟庭静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平静道:我就知道你会跟他好。
宋玉章道:是吗?
他简单,好糊弄,所以你喜欢。
宋玉章笑了笑,也没有那么不堪吧。
孟庭静也笑了笑,目光凛然地看向宋玉章,我说的是事实,难道事实都是不堪的?
宋玉章沉吟了一会儿,承认道:你说的对。
孟庭静心里并没有宋玉章服软的痛快,他什么时候痛快过呢?就是同宋玉章面对面坐着,他放弃商会主席时,宋玉章变了色的脸庞令他感到了痛快。
也终于有他料不到的时候了!
只是那痛快转瞬即逝,是真正的一时痛快。
然后呢?然后就要同宋玉章明争暗斗你死我活。
在很久之前,其实也不算久,大约也就是小半年之前,孟庭静曾幻想过让宋玉章匍匐在他脚下,承认自己的有眼无珠,对他哀求乞怜。
人同人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既然非要有人占上风才能获得太平,那就由他来占这个上风吧,上风,那他是占惯了的。
然而,他失败了。
不是一时的失败,是未来都可预见的失败。
痛快是一时的,悲哀却会是一辈子的。
那种悲哀来自他的内心,或者说灵魂,除了他自己,谁也解救不了,宋玉章也不行,宋玉章有宋玉章的悲哀之处。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孟庭静四平八稳地开了口。
宋玉章道:你问,问完了就回去,把俞非鱼也给我放回来,没他,我今晚睡不安稳。
孟庭静没有正面回答他,双眼宁静安然地盯着宋玉章的脸孔,他道:那天,你是想逼我同意聂家从码头运货才跟着聂饮冰出的城,是不是?
宋玉章一刻都没有犹豫,不假思索道:是。
孟庭静的掌心从膝盖上空悬了一下,像是被气流震慑了一般。
又是久久的静默后,孟庭静忽然伸手拉了宋玉章的胳膊,宋玉章料想孟庭静今晚大概是要发一次疯的,发疯就发疯吧,所幸他也有心理准备,疯完了他好踏实睡觉。
孟庭静将他人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宋玉章鼻尖轻轻一动,仿佛嗅到了血气。
孟庭静右手贴了他的脸,将他的脸侧压下去,按到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很平稳,宋玉章感觉到孟庭静的掌心有些冰,他暗暗想着预备着孟庭静什么时候发疯,然而孟庭静没有发疯,眉心微微一热,宋玉章抬起眼,孟庭静正注视着他。
宋玉章也有些发怔。
同孟庭静,他是好了又坏,坏了又好,那状态好像是永远没法固定下来,像是有两极在搏斗。
孟庭静低下头来时,宋玉章的心里一点躲避的心思都没有,也该是时候了,打了闹了就要好一阵,好上一阵就又要摔摔打打,只是这么纠缠下去,其实也没多大意思,所以宋玉章事到临头,还是躲了。
孟庭静的嘴唇再一次落在了他的眉心,嘴唇偏于凉,像冰,很干燥地从眉心印落到鼻梁,再是鼻尖,最后就是嘴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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