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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拿起馒头吃了起来,很快吃完一个馒头,又吃起了茶饼。他见杨菱端坐不动,道:“杨小姐不吃吗?”
“我不爱甜食,不吃点心。”
宋慈将茶饼和馒头吃完,豆糕和糍粑则剩在盘中,然后抹了抹嘴,道:“不知杨小姐找我何事?”
“我请大人来,是想当面谢过大人。”
“谢我什麽?”
“谢大人昨日验骨,验得巫公子不是自尽,而是他杀。”
“这有何可谢之处?再说巫易之死未必便是他杀,还需问过他的亲友,确认他胸肋处是否曾有旧伤,方有定论。”
杨菱轻轻摇头:“巫公子胸肋处没有旧伤。”
“你怎麽知道?”
杨菱转头看着窗外,轻声吟道:“想暮雨湿了衫儿,红烛烬,春宵到天明。梦京园中,遇水亭畔,那一夜我便是巫公子的人了。”她转回头来看着宋慈,“我亲眼见过,巫公子胸前只有一对红痣,不曾有过旧伤,大人昨日所验之伤,定是他死前所受。”
宋慈没想到杨菱竟会对他这个只见过一两面的人,毫不掩饰地说出女儿家的私密之事,应道:“既是如此,巫易之死便不是自尽。”又道,“我被圣上擢为提刑,验尸验骨,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杨小姐不必言谢。”
“若非大人,巫公子就不只是枉死四年,他所受冤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洗清。这一声谢,既是我该说的,也是替巫公子说的。望大人能早日查出真兇,让巫公子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宋慈端起身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味道除了苦涩之外,平平无奇,是市井人家最为常见的散茶。他喝不惯好茶细茶,对粗茶散茶倒是极有好感,当即喝了一大口,将茶盏里的茶水喝尽,道:“杨小姐一大早请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道谢吧。”
杨菱又为宋慈满上一盏茶,道:“我还有一些事,想单独对大人说。这些事关系到巫公子的死,在我心中已藏了多年。昨日见了大人开棺验骨,不但验出巫公子胸肋处的伤,还当衆公开,不加遮掩,我才知大人与以往那些提刑官不一样。我思虑一夜,决定约见大人,将这些事告诉大人,好让大人能知晓实情,尽早查出真兇。”
“愿闻其详。”
杨菱环顾左右,看了看夏清阁中的一切,道:“说来话长,我与巫公子初次相见,便是在这琼楼。那是四年前三月里的一天,我打马出城,经过琼楼时,听见楼中有女声尖叫。我下马上楼,撞见几个太学生正欺负一小姑娘,另有一个太学生欲上前阻止。我替那小姑娘解了围,几个太学生转而纠缠我,从楼上到楼下,一直纠缠不休,我便骑上马朝那几个太学生撞去,将其中一人的腿给撞断了。事后我才知道,那断腿之人名叫韩?,是韩侂胄的儿子。韩侂胄是当朝宰相,家大势大,可韩?那是自作自受,我撞断他的腿,一点也不后悔。我不想让爹担心,便没把此事告诉爹,心想韩家找上门来,我便一个人承担。哪知过了大半个月,韩家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反倒听说韩?之所以断腿,是自己骑马不小心摔断的。我渐渐忘了此事,每日照旧打马出门,城里城外到处疯玩。
“一天夜里,我在城外玩得太久,回城比往常晚,到家门外时,已是二更天。我刚下马,一群人忽然从暗处沖了出来,围住我,不让我进门。这群人中,有一人拄着拐,就是韩?。韩?要我道歉,说什麽我亲他一口,叫他一声‘好官人’,他就既往不咎。我恼了,扬起马鞭就打,可他们人多,夺了马鞭,把我抓了。韩?说我既然不肯道歉,那他就替我道歉,叫了一声‘好娘子’,坏笑着要来亲我。这时一个太学生从暗处沖了出来,替我挡住了韩?。我认出是当日琼楼之上,韩?欺负小姑娘时,那个欲上前阻止的太学生。韩?直呼那太学生为‘巫易’,叫巫公子走开,不要碍他的好事。巫公子不走,韩?便叫他的手下殴打巫公子。我性子要强,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愿轻易叫人帮忙,可看见巫公子被他们往死里打,心中不忍,便大声呼救。韩?的一个手下赶紧捂住我的嘴,可街对面汪记车马行的人还是听见了,店主连衣服都没穿好,带着几个伙计沖了出来。韩?仗着家中权势,根本不怕,指挥手下殴打车马行的人。这阵动静太大,最终惊动了我家里人,大门打开,一群家丁沖了出来。韩?见我这边人多势衆,知道再纠缠下去对他不利,招呼他的人走了。走之前他放话说,迟早要我心甘情愿地叫他‘官人’。
“巫公子为了护我,被韩?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我本想让家丁扶他进门,再请大夫来为他医治,可他执意不肯,硬撑着站起来,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担心他的伤势,让婉儿去太学打听,得知他一连数日卧床不起,又打听到他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书法更是一绝,婉儿还特意弄了一幅他的墨宝给我看。我从小就讨厌琴棋书画,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但看着巫公子的墨宝,却越看越是喜欢,私下挂在床头,每天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婉儿笑话我,说我不是喜欢巫公子的字,而是喜欢上了巫公子的人。我叫她不準胡说八道,她嘴上没再说,却偷偷瞒着我约了巫公子在琼楼相见,又找借口把我诓了去。就是在这夏清阁,也是这样吃着茶,我与巫公子算是正式相识了。巫公子与我想象中不一样,他虽满腹才华,却不是只会舞文弄墨的书呆子。他有时儒雅,有时又很风趣,知天地,懂古今,上能论朝野大势,下能聊家长里短,他不在乎功名利禄,说人活一世,能得一相知之人,相伴终身,比什麽功名富贵都重要。他还能一语说中我的心事,说没人规定女子必须一辈子守在闺阁、习女红、持家事、相夫教子,人生苦短,自己想怎麽活便怎麽活,不必在意他人的看法。从小到大,人人都在教我怎麽做好一个女人,连我爹也是如此,从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从那天起,我便对巫公子另眼相看,巫公子也对我有心,几次相约下来,我二人便私订了终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