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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庄的土历来适合种茶。庄外高山却是阻挡茶路的屏障。桑庄的汉子每到十六,都会经历一次出山走茶。外甥要生的那个冬天,春保跟姐夫求情,说他开春要去走茶。姐夫嫌长工不够用,三句两句把他打回去。春保又去求,被几个十来岁的外甥踢着满院笑。
也是求了两天。春保得如所愿去走茶了。他说了,走茶的所有收入都上交给黄家。
冬天的桑庄像幅画。桑河结不起来冰。但水却冻得人打摆子。春保先是去城里跟着茶队学了个把月走茶,骑马、牵马、包茶、烧水、搭锅做饭,样样都学得虔诚。一开春,山上茶叶冒尖,茶马队就出发了。
春保年纪小,只能负责牵马驼些米面。马队绵延半里,在青山蔼蔼中宛如一条黑带勒紧山腰,汉子们在马上放歌:
“春季花儿开,
花开是一朵来。
一对儿呀的个鸽子呦,
飞过的山来看呐,
瞧见我的小乖乖。
恩哪爱呀真恩爱。”
一个汉子唱起来,其余的汉子都哄笑。笑他可是想家里婆娘。说归说,慢慢汉子们都开始唱起来。像在给山做祷告。春保也听过姐姐唱山歌,在儿时跟姐姐去桑河洗衣服的时候。比他们这群汉子唱得好听。她搓着涂满了皂角的衣裳,对着满岸青翠唱:
“一根的个嘀格儿树哪,
打一个嘀格的床嘞。
一个嘀格儿的姐姐儿耶,
配一个嘀格儿的郎。
种一丘嘀格儿田哪,
打一丘嘀格儿的粮嘞。
生一个嘀格儿的孩子儿耶,
找一个嘀格儿的娘哟。”
皂角白色的水缓缓流进清江。姐姐也曾经饱满翠绿过。
走了半日安营扎寨埋锅做饭。春保是最为积极的。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吃到自己做出来的饭。一碗红薯糊,他端端正正捧着,几次都没敢下嘴。他看着金黄的碗落泪。
姐姐,姐姐,姐姐从都没吃过这样稠的饭。姐姐,姐姐,姐姐还在桑庄里受苦。姐姐,姐姐,姐姐还在等他回去哩。春保下定决心,他要在山上多采点山货,等一个月后下了山,卖了钱买点吃的给姐姐补身子。
桑庄上的山高大。像巨人的手掌。春茶就地用黄泥打灶现炒,炒完晒干立马现包运出大山,求得就是个清明第一口鲜。等茶的时候,他跟人一块儿进山“淘货”。背后扎个布袋,头上系个红头巾,标记道路,半天来回,有时能挖到不少宝。
春保把挖到的黄芩党参之类的全部晒干存到包里。那是姐姐和外甥的月子钱。他对着远处群山想,姐姐看到自己带回来东西,会不会哭出来呢?
02
军医院的晚风又吹起来。傅团长坐在大石块上抽一根烟。烟雾往上飘飞又散。背后一声响动,傅仇回过头,季医生沉默地出现。风柔软,在季冷子脸上搅散霞光。
傅仇笑得不好意思:“嘿嘿,是季医生啊。”把烟按灭了。
季冷子跟他并排站在水边。水草摇曳,勾连缠绵,季冷子突然说他老家也有这么一大片水草。
傅仇瞬间对这个救命恩人又多了层喜欢。
“你老家在哪里?听你的口音,也是南方人?什么时候鬼子都杀光了,我们胜利了,带我去你老家瞧瞧。我老家……人都死光了,就不带你去看了。”不过个把月,他已经能跟惜字如金的季冷子自说自话对答如流了。
季良没说话。
傅团长始终没有意识到过季冷子的身份。季医生在中华大地上南来北往待了快八年,前两年他应征入伍不远万里从东边登陆,后六年他便从此变成士兵失踪名单中那最不起眼的寥寥几笔。他的中国话混得十分流畅,一直辗转于南方山区,自然带点南方口音。
傅团长当然想不到这个救他性命、如再造父母之恩的人,是他平生见一个就要杀一个的日本人。杀到血流进黄土干涸。
很快季冷子就又被陈护士叫回去。说是有一批战俘受重伤,恐怕要他主刀。季冷子彻底冷下来。扭头就走了。
傅仇叫住小陈,问她上头怎么给季冷子派这么多活。小陈说:“傅团长,我们哪敢给季医生派活。他是来我们这义务支援的。您也看见了,他这操刀的病人,哪一个不是生龙活虎的。我们这小庙哪里请得起这样的大佛。要是没有季医生主刀的,基本都救不回来……前几天35床的那个小高,才十七呢,甭管身体多好,也熬不下去……您得感谢那天来刚好碰到季医生值班,否则现在就不该在这咯……季医生的手,那真是神手啊。”
傅仇想起季良的那一双手。修长,白,很灵活。是如她所说。 ', ' ')